这夜斛律骁很晚才回到家中,他回来时,谢窈已经醒过一次又睡下了,次日,她果然已不记得了昨日的事。
“郎君。”
她睁开眼,见到床畔一脸忧色望着自己的丈夫,迷蒙的睡意褪去,笑意盈满眼睫。
斛律骁心下微松,扶她起来,搂在怀中柔声将北巡的事说了:“过阵子我要去北方一趟,你和我一起去么”
去北方
春芜捧着衣物候在一旁,闻言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谢窈靠在他怀里,温柔笑着侧过目来:“你去北方做什么呀,若是公干,带我一妇人去,合适吗”
她双眸含着浅浅的笑,温柔的神情,与天下任何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无异。斛律骁倒看得心酸起来,勉强一笑:“我是奉君王之命,去北方出使。”
“听说北方的世界很是辽阔,有峨峨阴山,千里碧野,我原是想着,你久困家中,环境窒闷,待得久了会不适。而人生苦短,能多看一些风景、多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光也是好的。”
“所以,窈窈愿意和我去么”
“郎君是要出使齐国么”谢窈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寻常来,秋波微微凝滞。
“是。”
齐国是敌国,亦是她从未踏足过的远方,她便有些犹豫。然出嫁从夫,略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我都听郎君的。”
她如此温柔乖顺,事事听从,仅仅只是因为他丈夫这个身份。斛律骁唯在心间苦笑,斟酌着问她:“窈窈可记得我们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昨日”她低头冥想,一笑莞尔,“昨日不是兄长返京了么我们哪儿也没去,在家款待父兄啊。”
果真是不记得昨日的事了。
斛律骁这回毫无庆幸之感,心里反倒腾起深深的担忧来。
这么久过去,安神的汤药进补了无数,她的失忆症仍是没有一点好转,每日只能在他们的提醒下才能有选择地记住前一日的事,即便如此,也只能记住一些快乐的事。
思来想去,也唯有带她去北方散散心,他想,不再日日陷在旧日的回忆里,兴许,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这时十七来报慕容娘子有急事求见,他走后,谢窈低声问春芜道:“郎君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瞒您的事情多着呢,何止这一件
春芜无奈哀叹,嘴上则应:“没有啊,女郎怎么这么说。”
她垂眸不语,哪儿有官员出使敌国却携妻子前往的倒像是,携她北逃一样。春芜试探性地问:“那女郎果真要去么”
她点点头:“我曾在诗中读过北方景致,天苍苍,野茫茫,想来十分壮阔。洛阳又是旧都,倒很是向往。”
“可”春芜欲言又止,她还不知要怎样和女郎说呢少郎主原是想趁着胡人外出带女郎离开,而今女郎又答应了要随他北上,这可如何是好
前院的花厅里,还未出丧期的慕容小娘子一身素服,同斛律岚并肩坐着,见斛律骁来,忙起身行礼。
“你来做什么。”斛律骁的语气并不很好。
小姑娘圆圆眼儿里又蔓上惊恐,半年多未见了,她这一见了他就害怕的毛病还是未能改掉,支支吾吾地:“表兄,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我,我阿姊怀孕了”
慕容小娘子脸红得像柰果,将姐姐怀孕的事说了一遍:“才查出来的,两个多月,太医说,算着时间,是先帝的遗腹子”
“我阿父让阿姊打掉这个孩子,可阿姊不愿,阿父还不敢告诉您,我,我是怕阿姊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所以才跑了出来”
“你没和我说实话吧。”斛律骁挑眉,语气倒和缓许多,“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已,怎么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你阿父又如何不敢告诉我”
慕容笙脸上赧色更深:“是,是阿姊怀孕后,有位宫人声称认识名女巫,在她肚子里望见了有金龙盘旋,说阿姊怀的是真命天子,所以阿姊才执意要生下来”
怕他生气,又忙跪下来哀哀地求:“表兄不要生气,我阿姊她也是受了人蛊惑。眼下,父亲已命她将那宫人与巫女逐出宫中,叫她打掉那个孩子”
如此一说,也倒明了。既是先帝的遗腹子,若所生为男,将来今上再出点什么事,皇位多半就落在了他头上,七娘心有此念,也是人之常情。而舅舅怕他误会自家有非分之求,才会叫女儿将孩子打掉。
他道:“行了,回去告诉你姐姐,孤已经知道了,她的孩子,她自己做主。再告诉你父亲,他是舅舅,做外甥的,始终信任他。”
且不说这孩子是否生得下来,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现在就逼人打掉孩子,反倒是把七娘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那头推。
说得再功利一些,若七娘所生的是个儿子,将来改朝换代,反而能为他所用。
慕容笙眼圈微红,如奉玉旨纶音,微红了眼圈极认真地点头。想了想,嗫嚅着唇请求道:“我可以去看看阿嫂么”
看窈窈
他狐疑地瞥了妹妹一眼,脸色阴沉:“不见”
慕容笙怯怯地,不敢再求,斛律骁叫妹妹送她出去,两个小娘子携手往外走,行到花园里,在假山下的石凳上坐着,慕容笙悄悄问道:“老师如今还好吗她怎么样了”
斛律岚叹气,将嫂嫂如今失忆、只陷在旧日记忆的事简要说了,慕容笙眼上蒙了一层水雾,拭泪道:“她从前还教我不要沉溺在男人的感情里呢,怎么我都想通了,到了她自己身上,就想不通了呢”
二人同时沉默,而花厅里的斛律骁,亦因慕容笙的到来,想起来去年此时、她劝慕容笙的一番话。
她曾对慕容笙说,何必为了个男子便失了自尊与自我,情爱只是人生的点缀,不该是人生的全部。
可到了她自己,却心心念念都是死去的陆衡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她心里占据半分。
这日,斛律骁再度被叫往宫中商议巡视北境之事。宫里的太后已知了慕容太妃怀了先帝遗腹子的事,承认了孩子的身份,并宣告于众人。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除了慕容太妃本人,无一人为这条还未出生的小生命而高兴。太后派了人过去悉心照样,关心的却还是北境的情况。授斛律骁以铜虎、竹使符等符节及御仗,派遣他于九月初启程,前往恒州、安州等地。
他绊在宫中的这段时间,谢临结束了一日的出使,来到妹妹的院子里。当他委婉而曲折地提起想带她去临海郡探望姨夫姨母时,谢窈歉意一笑:“可郎君说想带我去齐国,想是不能呢”
在她的认知里,此处尚是建康,夫君亦是梁人。谢临愕然万分,借着春芜送他回去住所的工夫问清了白日的情形,同父亲抱怨:“他要北去,还要带上阿窈,这可怎么办”
他本想以带她去陈郡祭祖为由离开洛阳,又与时为荆州刺史的好友约定,在十月初攻打已被北齐吞进去的淮南,诱这胡人南下。届时他也将离开洛阳回国,正好可以带她趁此离开。
不曾想在这紧要关头却冒出北巡之事来,今日北齐朝中又传出消息,说是建康朝廷催促他南返横生枝节若阿窈未曾失忆,他还可让她装病逃过,可如今的妹妹,根本就没有自主的能力
都是这杀千刀的胡人害的
谢临心绪澎湃,真恨不得就此提刀将人捅了一了百了。谢父却劝他:“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要是你现在就去和他交涉,让你妹妹留下来,只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不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老老实实回兖州,再派人去跟着你妹妹,等到荆州事发、他匆匆南返之际,再带你妹妹走,也算是个两全之策”
“那阿父您呢”
建康的意思,是让他立刻返齐,他若带上父亲,这胡人又该起疑了。可若父亲留下,将来其疾从北方将妹妹送走,留在洛阳的父亲又怎么办
“我,我自然是留下来。”谢父捋须笑道,“不然,他也不能放心,不是么”
事情就此安排了下去,九月初,南梁使团开始返朝,谢临临走时特意将留在洛阳的其疾叫来,当着斛律骁的面把他给了妹子:“这是我手下的亲兵,名叫其疾。阿窈虽有妹婿照顾,可我仍是放心不下,现在我把他留给阿窈,侍从照顾,也算是,做哥哥的一点心意了。”
其疾是曾想带着妻子离开的,斛律骁有些不悦,但当着妻子的面也未说什么。谢窈闷闷不乐地望着兄长:“哥哥又要回兖州了么”
在她的记忆里,哥哥还是那个从弱冠之年便出镇一方、聚少离多的兄长,只当他是如往常无数次的赴职,心里依依不舍。
谢临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在妹妹肩头,淡淡一笑,还做什么也不知道地与她寒暄:“是啊,阿窈此去是要去洛阳么哥哥此生还没有去过洛阳呢。还请阿窈代我,去关公的墓地拜一拜。”
哥哥从小就崇拜后汉时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武圣,谢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谢临再不留恋,向妹妹和父亲告别,乘车南返。
再几日,魏王出巡的车驾也驶离了洛阳,在这深秋之节,渡过黄河,向着秋风萧瑟的北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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