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凌晨三点,整个酆都城都是封闭的,到处都是危机,这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安然赶到半步多?
我和九姑对视一眼,九姑贴上了门,我则站在窗户那边朝着下面看去。
杨老头正在楼下忙活着,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一个瓦罐,瓦罐有盖子,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但是刚才他送白面上来的时候,是用大碗装的,那么,这瓦罐里面,大抵应该是红肉了。
他另一手提着水壶,蹬蹬蹬的上楼,一只脚虽然有些跛,却丝毫不妨碍他的行动,甚至于他动作快起来,还比正常人更利落。
这个店虽然不大,但是上上下下全都靠着他一个人张罗,能够弄得这么井井有条的,也实属不易。
没一会儿,对面响起了敲门声,我赶紧走过去,九姑已经拉开了一点门缝,我们借着门缝朝着对面看去,就看到一只女人的手伸出来,将杨老头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我们没能看到对面住客的样貌,除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就只剩下关门时,无意中撩起的长发。
那长发,应该很长,毕竟露出门缝的发梢,按照我的身高来说,应该是在大腿以下的。
对面的门被关上,杨老头一瘸一拐的下楼去,全程毫无交流。
我们也将门关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面住着的应该是一位女性,比较高冷,杨老头送我们上来的时候,不停的搭讪,但是在这位面前,老老实实,屁都没放一个,这不是他的个性。
要么就是对面这人毫无价值,要么,就是个狠角色,就连杨老头都轻易不敢惹的那种。
虽然我希望是前者,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大抵是后者。
在酆都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空间里,能安然无恙的在凌晨快四点的时候才进入半步多的人,怎么可能是个修炼小白?
我们不知道对面到底是什么来路,便得提高警惕,希望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否则……
不知道为什么,等到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我的脑袋里面,不停的回放着对面最后头发梢撩起的样子,那又长又黑的头发,莫名的勾起了我脑海里某些不美好的回忆。
我心里有事,坐着不说话,九姑站在窗口往下看了一会儿,回来对我说:“我下去探探杨老头的口风,一会就回来,你在房间里不要动,等着我。”
我一把抓住九姑,摇头:“九姑,不要去了,我总觉得不对劲。”
“你是怕对面?”九姑拧着眉头问我。
我看了一眼墨贤夜,心里面特别矛盾,我们现在真的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再等下去,墨贤夜可能真的就没救了。
可现在去找杨老头,如果起了争执,引起纷争,我们连逃可能都没有机会。
对面没来人之前,我还没这么多顾虑,但对面那人来了之后,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这种心态,搅得我一刻不得安宁。
我紧紧的握着九姑的手,脑子里面满是‘怎么办,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忽然就起了一阵骚动,我和九姑同时朝着窗户那边看去,就看到一群阴差站在了半步多的门口,杨老头掐着腰站在他们对面,似乎在争执。
“怎么回事?不是说阴差不允许进入半步多的吗?”半步多是酆都城唯一的避难所,难道是讹传?
九姑眉头拧成了肉疙瘩,看了一会儿,下面的争执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
然后,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领头的那个阴差进了半步多,下面吃饭的客人纷纷掏出什么东西让那阴差检查。
九姑说道:“不愧是新官上任,以前不让阴差进入的半步多,现在竟然也不能避免查路引的流程了。”
“路引我有,可是,我怕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担忧道。
九姑竖起手摆了摆:“有路引,暂时就不用怕,一队阴差来了十个,却只有领头的被放进来查验,这就说明,他们对半步多还是有忌惮的,不可能在杨老头的地盘上撒野,即便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拿出路引,不出半步多,他们也不敢动手。”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从怀里将三枚路引拿出来,还好,数量恰巧够。
阴差在下面查了一圈,揪出去一个没有路引的男人,之后沿着楼梯,吱呀吱呀的上来了。
我们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先去了右手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等了有十来分钟,我们的门被敲响。
我拿着路引打开门,将路引递过去让他检查,一切都很顺利,路引也被阴差收回。
过了半步多,很快便进入鬼门渡了,路引也失去了它本身的作用。
关上门之后,我们没有离开门,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对面的门被敲响。
但是让我和九姑全都震惊的是,查完我们这一间,阴差和杨老头直接下楼去了,根本没有去敲对面的门。
“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不可置信道。
所有人都被盘查了,为什么独独对面那女人被排除在外了?
是杨老头故意隐瞒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杨老头想要隐瞒,也瞒不住吧,毕竟一个大活人住在对面房间里,阴差是能感应到的。
除非……
除非就连阴差也不敢去招惹对面那女人?还是他们本身就是同伙,不用盘查?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于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成了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正被一群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想也别想逃出这个笼子。
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墨贤夜忽然身子一偏,趴在床沿上吐了一大口黑血。
我冲过去,就看到那黑血里面有斑斑点点的东西在动。
九姑倒抽一口凉气:“坏了,血里有尸蟞卵,阿夜被感染了。”
我呼啦一下子站起来,郑重的对九姑说道:“九姑,我等不了了,我不能看着墨贤夜忍受这种煎熬,就算是拿阴阳令去换,我也得把解药给换回来。”
“白璃,你别冲动。”九姑还想拦我。
我一把推开她:“九姑,有些事情是可以慢慢权衡的,但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一分一秒都是生机,阴差已经来过了,谁知道黄奕霖下一步还有什么骚操作?与其在这心惊胆战的等着,等到最后被人瓮中捉鳖,还不如主动出击,如果半步多真的乱起来,说不定还会成为我们进入鬼门渡的契机。”
阴差没来之前,我们的想法肯定是保守的,但是如今不仅阴差进了半步多,就连我们对面那女人都对我们造成了一定的威胁。
半步多已经不是我们的避风港了。
九姑闭了闭眼,摇头:“阴阳令不可以丢。”
“我对杨老头做过一定的剖析,他也是人,并不是阴差,能够掌管半步多,不是冥界授予他的权利,而是他师父留给他的。”
“半步多的历任掌柜,到了一定年纪,都会选择自己的继承人,他们是人,却游离在这酆都城隍庙的地界,地位是有,金钱也不计其数,但总归没有归属感。”
“我想,杨老头这一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变成一个真正的冥界之人,不受轮回之苦,永生永世掌管这半步多吧?”
“即便他这么想,我们又能帮得到他什么?”我不解道。
九姑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看向我说道:“我当然能帮他,白璃,守好阿夜,等我回来。”
说完,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我拽都没拽得住。
九姑出去之后,我奔到窗户边朝下看去,很快便看到九姑下了楼,去找杨老头了。
我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很害怕,不知道九姑到底想要用什么东西跟杨老头交换。
但随即想到,那个黑袍男。
九姑是想用那人给杨老头许承诺吗?
……
没过多久,我又看到九姑回来了,匆匆的朝着楼上走来,而杨老头就站在楼梯口,仰着脸朝着我们房间这边看来。
我赶紧缩回身子,不敢与杨老头对视。
很快,九姑敲门,我打开门,她侧身钻进来,我一把拉住她:“没事吧?”
“我没事,但……”九姑一脸的烦躁,“杨老头他,他……”
“你猜错了,你的条件满足不了杨老头。”我说道,“他想跟我谈,对吗?”
九姑没说话,但是已经说明,我猜对了。
我轻笑了一声,那一刻,心里面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释然了。
“九姑,他对我们有所图,这是好事,不管他要什么,其实都是身外之物,今日他拿得走,来日,我们就有信心将被他拿走的东西夺回来,眼下,救墨贤夜要紧。”
九姑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墨贤夜,终究是低了头。
我拍了拍九姑的肩膀,抬步朝外走去。
九姑一把拉住了我,很紧很紧,随后,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松开。
她不甘不愿,但没有办法。
我转头,没再有任何迟疑,朝着楼下走去。
我下楼,杨老头就一直抬着头盯着我,四目相对,他笑了。
因为阴差的侵扰,本来在楼下吃饭的那些人,大多都上楼去了,灶台上两口大锅在咕嘟嘟的翻着泡,浓烈的肉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面香味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饿了。
一夜的劳累奔波,早已经消耗掉了之前肚里的食物,我们点的三碗白汤面一口都没动,还好端端的在房间桌子上摆着。
这会子闻到肉味,恨不得扑上去大快朵颐。
但九姑交代过,只喝白汤面,不吃红肉。
等我走到楼梯下面,杨老头转身将还没上楼睡觉的几个人撵上楼,这里本就是他说了算,没人敢顶嘴。
他收拾了一张桌子,让我坐下,转身盛了满满一大碗白汤面端过来,推到我面前:“吃吧,吃完了再聊。”
“为什么不盛里面那一锅呢?”我忍不住问道。
杨老头脸色变了变,倒是没有避讳:“那不是给人吃的。”
这一句话,足以打消我所有的好奇心,低头看着那碗白汤面都不想动筷子了。
“吃吧,出了半步多,再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汤面,都会成为妄想。”杨老头真诚道。
是啊,出了半步多,就是往冥界去了,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哪来的热乎气呢?
我拿起筷子,不再纠结,大口大口的喝汤吃面。
这白汤面没油没盐,嘴里都淡出个鸟儿来了,面条一点筋道都没有,入口即化,远没有我自己煮的面条好吃。
吃着吃着,我忽然就想起来当初,我与墨贤夜刚刚认识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煮面条给他吃,闹得最后,他还揶揄我‘你是不是只会煮面条啊’,现在想起来,既心酸,却又莫名的觉得,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眼眶莫名的就开始有些湿润,我端起碗,仰头将最后一口汤喝掉,也借此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给憋回去。
再放下碗,我看向杨老头,不再拐弯抹角:“刚才九姑下来,该说的,应该都已经跟你说了,你要见我,说吧,要什么,咱们直截了当一点。”
杨老头沉吟一声,那只精细的左腿翘上右腿,抖了两下,说道:“你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你,你是一块宝。”
“我在这半步多活了多少年了?一百六十年?还是一百八十年的?记不清了。”
“那一年我不过三十有八,第一次带着我夫人独自走镖,哦,忘了跟你说了,我家祖上是走阴镖的,走阴镖你懂吧?”
我摇头。
“这天地间啊,最可笑的也最悲哀的一件事情,就是人活着的时候,不被珍惜,等到死了,却牵挂不断,阳间那些活着的人,或是真爱,或是亏欠,或是心虚,总之,他们想跟曾经他们爱了的、亏欠了的人做一些弥补,但阳间的东西怎能进入阴间呢?”
“这个时候,他们就需要我们这些走阴镖的,将他们的东西安稳的护送到阴间去,简单点说,就像是如今阳间的快递员,而咱们那时候,押送的东西,是来往阴阳两界的,就这么一点区别罢了。”
我不明白杨老头为什么忽然对我自报家底了,如果真的是想要阴阳令或者七窍玲珑心的话,大可不必如此。
难道,他还另有所图?
“三十八岁啊,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我刚刚接手家族产业,等着大展身手的时候,我师父,上一任半步多的店主,一眼看上了我,强行将我囚禁在了半步多,逼我学东西,让我接他的班,你看我这腿……”
“我以为是小儿麻痹症。”我实话实说道。
杨老头摆摆手,苦笑道:“我本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你们现在的度量单位来说,净身高有一米八几,但我师父毁了我,把我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为了逼我安心留下来,他屠了我的满门,将我妻儿关押起来,后来……我师父死了,我才有机会找到了我家人的尸骨,将他们掩埋起来,可是我的妻儿,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百多年过去了,他们应该早就……”
“但也有人说,当年我师父并没有赶尽杀绝,我的妻儿可能还在冥界,也可能会有后代流入阳间,我一直在打探。”
“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更加着急,聊了这么久都没进入主题,让我没了耐心。
杨老头却不急不慢的:“你们一进来的时候,我就感应到了你身上的阴阳令,以及你心口……”
“你想要阴阳令还是七窍玲珑心?”我明码标价,“拿母尸蟞的解药来换。”
“七窍玲珑心还未成型,我要了也没用,一开始我是想要阴阳令的。”杨老头也没藏着掖着,但话锋一转,“可惜事与愿违,酆都城的天,变了。”
“新的监察使上任第一天,阴差便进了你的半步多,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你的手段,终究不如你师父。”我奚落道。
“对,我不如我师父。”他说道,“那个毫无人性的家伙,眼里只有金钱权势,野心勃勃,经营半步多是他毕生的事业,而我不同,我接手半步多,从一开始就是被逼的,如今来了个狠角色,才让我意识到,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最后只有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的下场。”
“半步多不能在我的手里败落,我要保住半步多,还要培养下一任接班人,肩上的担子重了,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的去打听我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情了,并且我不能将自己的弱点掐在监察使的手中,半步多就是半步多,它不能被监察使染指。”
“所以?”我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杨老头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盒子,推到我的面前:“这里是两枚母尸蟞的解药,这个季度,药香居里一共只出了三枚解药,我拿两枚给你,一枚救你的同伴,一枚留着你不时之需,足够诚意了吧?”
我毫不犹豫的将盒子攥在手中,看向他:“条件?”
“条件就是,帮我找到我的妻儿,或者后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杨老头开出了价码。
我没有一口答应他。
这个条件,并没有让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要阴阳令,不要七窍玲珑心,但是他要我做的事情,更难。
在阴阳两界找两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这比大海捞针更难啊。
“你就这样将解药给了我,就不怕我一拖再拖,不帮你找?”我发出疑问,“你的附加条件呢?”
比如说期限,比如说解药里面加了料,可以控制我们云云。
杨老头笑道:“你很谨慎,对,我应该给你一点附加条件,但是我放弃了,如果我能顶得住新任监察使的压力,保得住半步多,以后我会去找你,如果我顶不住,那么,就算是找到我的妻儿或者后代,也没意义了,而你会替我报仇,这就够了。”
我猛地睁大眼睛盯着杨老头,这人太理智,也太精明了。
他笃定我与黄奕霖之间不共戴天,最终是要对抗黄奕霖的,我们算是有共同的敌人。
如今他与我,站在了同一战壕里,我们是友军,不对我加附加条件,是他拿出的诚意。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捏着解药的手心里面全是汗,这一刻,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黄奕霖,是他的激进做法给了我一个转机。
如果不是他让阴差来查路引,给了杨老头当头一棒,今天我的阴阳令肯定是保不住了,黄奕霖如果知道这些,我估计他得气得头顶冒烟。
“我会帮你尽力去找,但我与你妻儿素昧蒙面,即使将来擦肩而过,可能也不认识,你们之间有什么信物吗?”我问。
杨老头小心翼翼的从袖口里面拿出一把青铜质地的哨子,哨子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便很有些年头了,他抚摸着那哨子,恋恋不舍,好一会儿才递给我:“这是我杨家阴镖局的信物,你带在身上,如果我妻子真的还活着,她必定能感应得到。”
然后,他又竖起自己的左手,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清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跟右手完全不一样,右手粗糙黝黑,一看就是男人的手,但左右纤细嫩白,像只女人手,最重要的是,食指特别长,比中指还要长出一截。
他缩回左手说道:“看清楚了吗?这是我们杨家的家族遗传,食指长出中指半指,一个手指定乾坤,只有我们杨家阴镖局的掌舵者才会遗传这样的手指,如果你在茫茫人海中看到有这样遗传的人,必定是我杨某人的后代。”
“如果你真的遇上,无论他如今如何,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护他周全。”
“好,我答应你。”我一口应下,“但我更希望你能顶得住,将来有一天去找我。”
杨老头顿时笑了起来:“当然。”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问道:“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对面住着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来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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