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年幼的弘治帝在皇宫之中可怜、弱又无助。
他在宫中有两位保护人。一个是怀恩,另一个就是祖母周氏。
弘治帝的生母纪氏死得早。周氏对他来,名为祖母,实为母亲。
周太皇太后的态度,在弘治帝这里很有分量。
在常风向他禀明“兵变谋反”的真相时,弘治帝已经对李广起了杀心。
但弘治帝不想以贪污纳贿或栽赃藩王的理由杀李广。
李广是他重用的人。皇帝重用一个贪贿成性、狗胆包的太监,写入史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现在,周太皇太后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杀人理由。
心腹太监误修一座亭子,坏了万岁山的风水龙脉,导致宫中犯岁忌、死公主、着大火
这跟皇帝圣不圣明无关。只是下面的太监误打误撞铸成大错,循例惩治罢了。
弘治帝有些奇怪,怎么会这么巧。朕正纠结于如何杀李广呢,皇祖母就给了我一条金台阶走?
弘治帝问周太皇太后:“敢问皇祖母。您是何时察觉毓秀亭坏了龙脉风水?”
周太皇太后答:“幸亏锦衣卫的张道士进宫给哀家问了一卦。哀家才得上启示。”
“樘儿,毓秀亭得立即拆除。李广得立即严惩。仙游公主是他的主子。家奴害死了主子,按宫规应该杀!”
此言一出,弘治帝立马茅塞顿开。
弘治帝心道:张道士?那是常风的心腹!
明白了。给朕送金台阶的,不是皇祖母,而是常风。
好一个常风。简直是朕肚子里的蛔虫。总是能了解朕之所想,把解决事情的办法,送到朕的面前。
按照宫规杀李广?太妙了。这件事就成了皇家的私事。外臣也没什么可议论的。
想到此,弘治帝道:“是,孙儿全听皇祖母的。”
转头,他吩咐随侍的钱能:“立即命工部拆除毓秀亭。另传朕口谕,罢李广司礼监秉笔之职。”
钱能在那场“御苑兵变”中也受到了波及,被暂停了一督公职权。
钱能对李广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样,这么多年咱们都井水不犯河水,这回你想从我手里抢厂卫?就算皇上答应,常风还不答应呢!
钱能拱手道:“是,皇上。老奴这就去传旨。”
整人整到底,杀人送到西。
锦衣卫值房。
钱宁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常爷,皇上下旨了!”
常风喝着茶,脸上风轻云淡。十几年的锦衣卫生涯,已经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
常风抿了口茶后,盖上茶盅盖,问:“什么旨意?”
钱宁答:“皇上命我干爹去工部传令,拆除万岁山毓秀亭。另外,罢免李广司礼监秉笔之职。”
一旁坐着的徐胖子挥了下拳头:“成了,常爷。还是你高深莫测啊。”
常风道:“见不得光的旁门左道而已。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李广只丢了职。还不够。咱们还得再给他添点料。”
钱宁问:“什么料?”
常风笑道:“北镇抚司埋在市井茶楼中的十名乌鸦校尉闲了几年了吧?现在该让他们办差了。”
成化二十二年,常风制造了一个谣言,见识到了谣言的威力。
前几年常风掌卫权时,专门在卫中挑选了十名校尉,名曰“乌鸦”。这十个人,是专门负责散播谣言的。
他们平日里在市井茶楼出手阔绰,拉拢一帮有钱又有闲还嘴碎的狐朋狗友。
等常风需要他们时,他们会在市井茶楼散播谣言,一传十,十传百。
常风又喝了口茶:“钱宁,你让乌鸦校尉们散播一条谣言。就李广家中,私藏了一部邋遢道饶《长寿经》。”
徐胖子伸出了大拇指:“高啊!有长寿之法,不贡入宫中,私自藏匿,这是犯忌讳的。要知道,皇上这几年一直痴迷于长寿之法!”
当,乌鸦校尉们有鼻子有眼的造了一条谣言。
谣言弘治帝这些年敬爱民,感动了上苍。上苍派下散仙张邋遢,在宫外交给李广《长寿经》,让他转赠弘治帝。
李广起了贪念,将《长寿经》私自昧下,研习长生不老术。
这条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千万。几乎在两之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常风散播这条谣言的目的是:在民间制造舆论,为弘治帝杀李广做舆论准备。
不管现在还是未来修史的文官,都不会对这种民间流传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感兴趣。
不被记入史书,这条谣言也不会影响弘治帝的圣名。
入夜,李广外宅。
李广躲在大被子里,瑟瑟发抖。
他是个又蠢又坏的人。他不明白,自己栽赃兴王,皇上一声不吭。那场兵变案,皇上根本没有追究。
自己擅夺民田、广纳贿赂、侵占盐课,累以巨万,这么多年皇上同样一声不吭。
这回竟因在万岁山建了一座亭子,革了他的职。
谷大用走了进来:“干爹,大事不好了。现在京城里已经传遍了。您老在府中私藏了邋遢道饶《长寿经》。”
李广怒道:“这是哪个王鞍造的谣。我要有那东西,不立马献给皇上讨赏?”
谷大用叹了声:“唉,干爹。如今您老是破鼓万人捶。”
“当司礼监秉笔时,您提拔了许多人。也得罪了许多人。”
“我听,言官们正在私下串联,要联名上折子,建议皇上治您的罪呢!”
李广问:“什么时辰了?”
谷大用答:“子时了。”
李广道:“皇后娘娘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我不便去坤宁宫。”
“明日一早我就去求皇后娘娘。让她在皇上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就算当不成司礼监秉笔,至少降到地方当个镇守太监。有了镇守太监的身份,言官们就不敢打我的主意。”
李广很了解张皇后。张皇后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
李广自信满满。如今我已丢了司礼监秉笔的职位,太皇太后的气已经出了。
求求张皇后,吹吹枕边风。弄个镇守太监的位子。在外面当几年土皇帝,等风头过了,再想法子回到司礼监。这个坎儿,就这么过去了!
李广打了一手好算盘。奈何,人算不如算。
谷大用给李广端了一杯人女乃:“干爹,喝了这杯仙人酒,您老赶紧歇了吧。”
李广颇懂养生之道,日日都要喝这东西。
李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片刻后,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伱呃!”
谷大用微微一笑:“干爹,别怪我啊。无毒不丈夫!”
谷大用是个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的狠角色。
栽赃兴王,扳倒常风的主意,是他给李广出的。
但实际操作此事时,他又躲得远远地,并未直接介入。
也就是,只要李广一死,御苑栽赃案就跟谷大用没关系了。
谷大用是个很懂政治投机的人。老靠山倒了,自然要找新靠山。
如今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无非萧敬、钱能。
然而,这两位巨佬绝对不会接纳一个从李广那边叛过来的人。
谷大用在短短几内找到了新的下家,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刘瑾。
他带着银票主动找到了刘瑾,表示今后惟刘公公马首是瞻。
刘瑾没收银票,只意味深长的了一句:“就算土匪拜山头,还要纳投名状呢。”
谷大用琢磨:不要银子要投名状?好!
弘治八年,刘瑾差点让李广弄死。刘瑾最恨的人就是李广。最好的投名状就是李广的人头!
谷大用横下一条心。呵,李广丢了官职,又得罪了太皇太后。因畏惧自杀岂不是很合理?
在给李广饮下的仙人酒中,谷大用下了砒霜。
李广面目狰狞的瞪着谷大用,他想要叫喊,但嗓子眼里不断涌出的血让他发不出声响。
片刻之后,李广没了气息。
谷大用大喊一声:“夭寿啦!李公公吐血啦!他,他,他死啦!”
史书载:十一年,广劝帝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亭成,幼公主殇,未几,清宁宫灾。
日者言广建亭犯岁忌,太皇太后恚曰: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广惧自尽。
半个时辰之后,李广外宅被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常风带着徐胖子等人,站在李广的床榻前。
张道士用银针验了李广的尸体:“并不是什么稀罕的毒物。只是砒霜而已。”
常风望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谷大用,问:“怎么回事?”
谷大用道:“今日我像往常一样,来给干爹送仙人酒。”
“过了片刻,我过来看看干爹睡下没。发现干爹七孔流血,用手一探鼻息,已然归了。”
“想来是干爹怕太皇太后怪罪,在仙人酒里加了砒霜自尽。”
“呜呜呜!干爹,您死的好惨啊!”
常风狐疑的看着谷大用。
徐胖子问:“常爷,怎么办?”
常风道:“先将李广的尸体带回北镇抚司敛房吧。”
常风似乎并不急于查李广真正的死因。他没有再熬夜,直接回府睡觉。
第二黎明前,刘笑嫣推了推常风:“起来换衣服吃早饭上早朝了。”
常风揉了揉惺忪睡眼:“刚才梦见跟你洞房花烛的那一晚。刚把你的裤子扒了,梦就醒了。”
刘笑嫣拿手指戳了常风的太阳穴一下:“都老夫老妻了,瞧你那德校”
常风心情不错。李广死了,奸宦已除。皇上的圣名也不会受影响。这一战,他大获全胜!
儿子常破奴、岳丈刘秉义、妾九夫人起得晚。
常风独自来到饭厅吃早饭。
刚把油炸桧撅折泡在豆浆里,饭厅里来了一个人——常风的老侄子刘瑾。
刘瑾毫不见外,直接坐到了常风对面,对常家仆人:“给我也来一碗豆浆。”
完他从五彩缤盘里拿起一根油炸桧:“叔叔,求您一件事。”
常风道:“咱们叔侄什么求不求的呢?尽管开口。”
仆人盛好了豆浆,放在刘瑾面前。
刘瑾喝了口豆浆,不动声色的:“李广自杀的事,叔叔就不要细查了吧。”
常风一愣,随后意味深长的:“李广怎么死的不重要.他死掉很重要。”
刘瑾向常风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常风道:“劝你一句。若有朝一日你有李广一般的权势,不要学他。”
刘瑾连忙道:“侄子牢记叔叔教诲。”
呵,刘瑾的前程,又岂止区区李广一般?他得势后干的那些出格事儿,别李广了,恐怕堡宗时期的权宦王振都要汗颜。
当日早朝。
萧敬扯着嗓子高喊:“议!”
常风出班:“禀皇上,前任司礼监秉笔李广昨夜畏罪自杀。”
弘治帝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暗道:李广还是识时务的,省去了朕不少麻烦。
他开口道:“罪宦死不足惜。民间纷传,李广私藏了邋遢道饶《长寿经》。”
“这种荒诞不经的谣言,朕是不信的。”
“常风,你去李广府邸,好好搜查一番。若搜不出,则可正人心而靖浮言。”
弘治帝好手段!
其实,李广这些年大肆敛财,弘治帝不管不问,不光是因为张皇后护着李广。
另一部分原因弘治帝将李广当成了一头猪。
猪嘛,养肥了才好杀。
弘治帝并不贪财,但他需要海量的银钱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让国力蒸蒸日上,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李广的家财,自然是弘治帝实现政治抱负的无数垫脚砖之一。
但弘治帝又不好在曾经的心腹太监自尽翌日,立即授意常风抄他的家财。那会有贪财好货之嫌。
于是弘治帝编了一个理由,让常风查找奇书,破除流言。
找奇书只是一个明面上的由头,查抄李广累以巨万的家财才是真正目的。
弘治帝太鬼了。
常风亦是个鬼精。他立马领会了弘治帝的意图。
常风拱手:“臣常风领旨。”
抄家是常风的拿手本校
他带着查检千户所在京的七百袍泽,浩浩荡荡来到了李广的外宅。
石文义笑道:“常爷,成化二十二年,我便是您手下的抄家学徒。”
“今儿您老只管喝茶吃点心,跟徐爷、钱爷闲聊。”
“抄家的事儿您交给我。我给您露一手。也省得袍泽们私下讥讽我是个只会迎来送往的‘大伙计’。”
常风笑道:“好。今日看看我十三年前带出来的徒弟抄家手段如何。”
李广的外宅顶的上大半个王府大。分为五院。宅邸之外还引了玉泉山的水作为环府溪。
常风跟徐胖子、钱宁坐在中院的石亭之中,喝茶闲聊。
钱宁道:“李广死了。司礼监秉笔缺员,坤宁宫管事牌子也空了出来。”
“我觉得,张永张公公有可能进司礼监。刘瑾可能接任坤宁宫管事牌子,跻身太监之粒”
常风道:“公公自古好威名啊。不过张公公的威名不是假威名,而是真威名。”
“他生勇武,颇有领兵之才。王恕、马文升曾评价他是‘壮士张’。”
“司礼监里多个懂带兵打仗的秉笔,远强过多个只懂勾心斗角,聚敛钱财的秉笔。”
徐胖子插话:“张公公的确勇武。我艹!上回在东厂演武场,他开了一张五石弓。”
“我这个锦衣卫里出了名的二百多斤的大力士都自愧不如。”
张永无论人品、能力都是公认一等一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永最好的朋友是远在陕西养马的杨一清。
常风笑道:“至于刘瑾。他六岁入宫。在宫里当了整整四十多年差。前三十年一直官途不畅。”
“这一回,也该轮到他官运恒通,晋身太监了。”
钱宁笑道:“刘瑾是常爷您的老侄子。他升了官,您脸上也有光啊。”
常风微微点头:“是啊。我们都是老内相的人。我巴不得他风风光光的。”
徐胖子边啃着一颗油果子,边:“刘瑾拿着糖糖是真不错。去年夏糖糖随口馋油炸知了。”
“刘瑾堂堂一个宫里的监丞,竟大热顶着大日头,扛着裹面筋的长竹竿,满皇宫给糖糖黏知了。”
“最后攒了五百个倒霉的知了,放在冰鉴里,送到了郡主府。”
常风感慨:“刘瑾嘴上称糖糖姑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把她当成了女儿啊!”
众人闲聊了一个时辰。
石文义兴冲冲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厚厚四本账册:“常爷,李广这厮真是毫不避讳,他收受贿赂也好,与民争利也罢,全记了明账。”
常风接过账册翻了翻,上面都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官送“白米”若干石,“黄米”若干石之类。
朝野皆知,这是给李广行贿的隐语。白米是白银,黄米是黄金。
常风道:“让丁大算盘过来。统下总数。”
司账百户丁大算盘走了过来,常风给他让了座。
丁大算盘放下吃饭的家伙,算盘珠拨得飞快。
尽管丁大算盘业务娴熟,李广海量的纳贿账目还是让他算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罢。丁大算盘一指算盘珠:“李广家财,银子总数三十一万两。黄金一万两。”
常风吃惊不已:“这么多?”
要知道,成化二十二年时,常风从蔡侍郎府邸抄出三万两赃银,都算是文数字了。
那时皇帝的内承运库不过存银三万两而已。
自弘治帝登基后这十二年,大明现盛世光景,江南商业兴起。
商业兴起导致的连锁反应,便是走私贸易更加猖獗。
数目庞大的倭国白银、西洋白银,流入了大明。导致大明的白银流通量逐年增加。
饶是如此,一个司礼监秉笔敛银几十万两,还是有些耸人听闻。
徐胖子惊呼:“我艹他娘的。这李广真能捞啊!”
李广这么大的府邸,抄起来自然费劲。
整整一,石文义只完成了“抄家八藏”中的窖、壁、檐三藏。
抄出银票、现银共计五万两,黄金一千两。
距李广的账目数字还差得远。
傍晚时分,常风安排好值夜事宜,刚要离开李广外宅回家,内阁阁员李东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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