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距离京华市飞行时间不过三小时。下了飞机刚刚走出廊桥,迎面而来便是一幅皇家宫殿的剪影。落日余晖之下,楼阁殿宇庄严巍峨,金瓦红墙配上几枝春花又带出些许风情。
独属于一国古都的历史底蕴,在这一刚一柔的对比间彰显无疑。
见俞九如站在宣传画前沉默不语,俞海莫名有种他要融入画中的错觉,连忙低低唤了一声:“少爷?”
“走吧。”
俞九如轻轻阖了阖眼,脑海里那或鲜明或死寂的画面一幅幅化作虚影,消失不见。
“我饿了,先找点吃的去。”
“好嘞。”
候机大厅二楼。
连锁面馆里,俞九如和俞海各捧一碗溢价严重的牛肉面开心地吸溜着。这会儿还不到饭点,算不上小的店面里就坐了他们两个。
别看那海碗足有脸盆大,真吃起来两口就见了底。俞海擦干净嘴,一脸愁苦地看着自家气定神闲的少爷。
“少爷,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不是说了私奔吗?”
“那也得有个目的地吧。”
俞九如吃得不疾不徐,闻言很不走心地回道:“先离开机场再说。”
“然后呢?”
俞海瞪大了眼,心中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类似那种被骗上了贼船,眼见离海岸越来越远的恐慌。
“然后再说然后的。”
“啊?!”
俞海这下是百分百确定了,自家少爷不但是心血来潮,还心血来潮得毫无规划性。
“您连要去哪儿都没想好啊?”
他瘫在凳子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俞九如皱起眉面露疑惑,“谁家私奔还提前准备好计划的。”
俞海默默回了一句:“每一家?”
“你说什么?”俞九如微眯起眼。
“没什么。”
俞海不出意外地秒怂,赶忙岔开话题,“少爷你吃快点,面都坨了。”
俞九如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毛脑袋,面条吃了好一会儿却像是变魔法似的越吃越多,丝毫没有要减少的意思。
他把碗往俞海那儿推了推,俞海动作十分熟练地接过碗筷,不到一分钟就连汤带面扒拉得干干净净。
心知自家少爷是靠不住了,他起身去跟服务员要了张旅游路线图。两颗脑袋凑在一块颇为认真地研究起来。
俞九如昨晚彻夜未眠,也就在飞机上小眯了一会儿,横七竖八的地图看得他直想打瞌睡。
他本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索性趴在桌上补起了觉。
俞海见状拿起搭在凳子上的大衣披在他身后,“少爷,要不我去租辆车,咱们先就近找家酒店住下休息一天。”
“嗯。”
俞九如掩唇打了个哈欠,淡灰色的眸子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租车?”
耳边传来的声音太过熟悉,俞海后背一凉。他像幅定格画似的一帧一帧缓缓转过头,只见一身材高大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身后。
俞九方挑了挑眉,“继续跑啊?”
“九、九爷。”
俞海脸色一白,神情僵硬地干笑了两声,偷偷摸摸去拽自家少爷的衣袖。
“少爷……”
“嗯?”
俞九如缓缓睁开眼,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见自家大哥那张面沉如水的俊脸明晃晃地支棱在眼前。
他僵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判断面前这一幕的真实性。
“大、大哥?”
不愧是少爷和他的贴身保镖,两人口吃的频率都是如此的相似。
“臭小子,胆子倒是不小。”
俞九方开门见山地一巴掌忽上他的脑袋,果然还是熟悉的力道和配方,瞬间拍散了他的睡意。
“不错啊,都敢离家出走了。”
在看过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后,俞九方立马着人查清了二人的去向。俞九如还在那儿吸溜着面条,他尊贵的大哥已经从私人飞机上走了下来,顺着定位仪没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家傻弟弟。
“不是离家出走……”
俞九方被他气得想笑,“好!你倒是给我说说,不是离家出走是什么?”
“闯荡社会?”
俞九如很没有底气地小声道。
俗话说,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
俞九方深吸了几口气,抬手摁着俞九如的头一通乱搓,直到把原本顺溜的发丝盘成了自然卷才罢休。
“跟我回去!”
他朝一旁的保镖比了个手势,几名彪形壮汉连忙上前从弱小且无助的俞海手中抢过行李箱。
“哥,你看我这出都出来了。”
“所以呢?”
俞九如试图用他那套歪理邪说同大哥讲道理,“哥,我都十八了,也到了该去体会人间疾苦的年纪了。”
俞九方瞥了眼一旁站着的俞海,又瞅了瞅桌上放着的钱包,里头光是不限额的黑卡都不知道装了多少张。
他颇为真心地赞叹道:“小九,你这体会人间疾苦的方法真是别出心裁。”
体会疾苦的路上还不忘捎带个十项全能的老妈子,钱也带得足足的。
“……”
嗯,大哥的用词一如既往的犀利。
见俞九如蔫了吧唧的,活像一棵缺了水的小竹子,俞九方暗暗叹了口气。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和父亲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十八岁,正是男孩子心最野的时候,想要多出去走走看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自从经历过那次意外后,他便对俞九如的安全再也放心不下,严重时甚至不愿让他离开视线太久。
十三年前,俞九如被母亲孟秋彤带出去采风。
春日午后,湖边宁静祥和,碧水蓝天、柳莺花燕,画布上清新跳脱的色彩都昭示着女主人的好心情。
母子俩玩得正兴起时,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走了过来。男人举止礼貌,说起话来也风趣幽默,逗得孟秋彤频频掩嘴轻笑。
他解释说自己是来拜访俞爷俞伯东的,途经此处被她的画作吸引,这才上前搭话,还希望孟秋彤可以原谅他的冒昧和唐突。
保镖核实后确定了他并未说谎。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的一瞬,男人突然从袖口里抽出把匕首,毫无征兆地朝孟秋彤胸口捅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即便是训练有素的保镖都反应不及。
年仅五岁、只有半人多高的俞九如第一时间扑了上去,想也不想就用后背挡住了刀锋。
医院里,抢救室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又转至重症监护病房。一张张病危通知书收的人手心发颤,那个软软糯糯、爱玩爱笑的小孩儿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时至今日,呼吸机的“滴滴”声,依旧是俞九方难以摆脱的梦魇。
俞九如花了小半年的功夫才把身体养回来,却还是自此落下了低血糖的毛病,但好在最终有惊无险。
俞九方甚至不敢深想,如果小九真的死在了五岁那年,如今的俞家还有他又会是什么样。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俞九如病愈后不到一年,体质本就偏弱、身体一直不能大好的俞母孟秋彤一天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在那之后,偌大的俞宅里再也见不到那位手持画笔、笑容温婉,说起话来腔调悠扬,总是身着一袭素雅旗袍的水乡女子。
而他们,也自此没了母亲。
俞家的四个子女中,长子俞九方、二女俞孟芪,还有三女俞孟茗,单从容貌上看都同俞母不太相像,俞九方更是完完全全照着俞父年轻时的模样长的。
唯有小儿子俞九如继承了母亲的那副眉眼,就连双瞳颜色都是如出一辙的银灰,似玉又如钻,光韵内敛却也熠熠生辉。
本就对弟弟有所偏宠的几人,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要将原本属于母亲的那份爱也一并寄托到他身上。
就连一向秉持无规矩不成方圆,对亲生子女也不苟言笑、教管严厉的俞伯东,碰上了小儿子也是嘴硬心软,每次训斥起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现在想来,这些偏宠和那种种的放心不下,何尝不是一道道以爱为名的枷锁,将本该展翅的雏鹰禁锢在了身边。
俞九方目光一冷,但如果翱翔的代价是流血受伤的话,那么他宁愿将弟弟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收回思绪,神色稍稍缓和,抬头揉了揉自家弟弟的毛脑袋。
“我下周要去趟瑞士,你也来,哥带你好好体会一把人间疾苦。”
“哎……”
俞九如无奈地垂下头,接受被撸毛的命运。他又怎会不清楚父亲和哥哥的放心不下,也了解其中缘由,但小系统“驾鹤西去”前留下的任务就像是个待决的悬案,卡在心头不上不下。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被抓了个正着的在逃犯,跑显然是没机会了,只好暂且安慰自己从长计议。
于是俞九如灰溜溜地跟着大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白白折腾一个上午,到头来纯粹是为了航空事业做贡献。
候机室里。
从犯俞海努力把自己幻想成一根柱子,伫在边上一动也不动,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主犯俞九如倒是悠悠哉哉地坐在行李箱上转圈圈,心大到有些欠揍。
“哥,那位秦家二少真该好好跟你请教一下这堵人的本事。”
俞九方挑了挑眉,毫不谦虚地收下弟弟的“赞扬”,十分霸总地回了一句:“我的本事不是他能请教得起的。”
见自家小保镖半死不活的,俞九如终于良心迸发,稍稍有那么一丢丢过意不去。
他拍拍俞海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安慰道:“阿海呐,你看咱们来的时候坐的还是民用航班,等回的时候就是私人飞机了,我们这也算是免费升舱,待遇大幅度提高。”
“哈哈。”
俞海干笑两声,一点儿也没觉得有被安慰到。他已经能想象出自己回去后被俞爷挂在门上鞭尸的惨状了。
“好了好了,我的错。”
“大不了下次私奔不带你了。”
俞海闻言猛地抬起头,急声道:“那不行,得带。”
一想到自家少爷孤身一人偷跑出去的画面,他脑袋里就自动播放起凄风苦雨的音乐合集,仿佛已经能看到俞九如蹲在路边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了。
“好好好,带带带。”
语毕,俞九如又晃晃悠悠地蹭到哥哥身边,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上,掏出手机准备沉迷一会儿小游戏。
他这时才发现飞行模式还开着,等重新联网后,手机不出意外地被成堆的未接短信和电话反复轰炸。
打开微信,爸爸那证件照般的头像上挂了个两位数:23。
点进去一看,每条消息都是长达五十九秒的语音,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卡得正正好。
俞九如忍不住抖了一下,反应慢半拍地体会到了闯祸后的心惊胆战。
玉葱似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好一会儿也没敢摁下去。他喉结微动,鼓足勇气点开了最新的一条。
“小、兔、崽、子!”
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候机室里上下左右地回荡,引得空乘人员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俞九如双手一颤,不等语音播完就赶忙退了出去,那副心虚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俞九方直想笑。
“怎么不继续听听?”
俞九方不留情面地往火上浇油。
“父子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俞九如义正言辞地回道:“等回去后再谈也不迟。”
那红彤彤的数字像是在倒数计时,让他顿时没了玩游戏的心情。
他正要关上手机,突然看到聊天界面靠下有两条新的短消息,是三姐俞孟茗半小时前发来的。
一分钟后。
俞九方见弟弟突然站起身,话也不说就往候机室外跑。
“臭小子,你又想干嘛。”
他急忙伸手一把拽住他。
俞九如转过身,苍白的脸色看得俞九方心中一沉,“小九,怎么了?”
他用力抓着哥哥的手,肌肉绷紧的小臂微微有些颤抖。
“哥……二姐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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