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找我的临时盟友汇合。他们留给我的地址是“矮人岛,尖石酒吧”,害得我不得不坐船穿过半个卡尔德兰。
矮人岛本来是一个倒悬钟乳石柱,属于某个已经灭绝的城市贵族家族。长刀之夜的时候穹窿顶崩塌,倒悬钟乳石柱纷纷落下来,卓尔贵族和他们的建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海底淤泥里。
只剩上半截露在水上的石柱成了一个小岛。附近失去枷锁的矮人奴隶跑到它上面聚居,“矮人岛”也就这样叫开了。
并不是所有酒馆都像鳞片断尾酒馆那样狭窄和混乱。尖石酒吧是纯矮人风格的建筑,大气、厚重。矮人的建筑爱好与他们的身高成反比。粗糙却坚固的条石大厅足有二十英尺高,永远敞开的异常厚重的木制大门。尽管客人还在很远的地方,粗豪笑骂和碰杯的声音也能指引他找到矮人的狂饮之地。
我才看见条石大厅门框上钉的破酒杯和石头的徽记。就听一个熟悉的吼叫声从门里酒吧深处传出来:“告诉我,你不去李德炉,而且你一点儿都不想睡朕的婆娘!”
我的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我把四条触须藏在斗篷风帽下的阴影里,走进酒馆,视线在大厅里逡巡了一圈。到处都是讨人厌的矮子,大厅中央翻倒了几张桌子,空出一大片地方,地下散落着酒杯和菜肴。灰矮人骨头怒气冲冲地在那里站着,对面也是一个灰矮人。
“我干嘛要去李德炉,干嘛要睡‘朕的婆娘’?”那灰矮人一脸困惑,“‘朕’是谁,你他妈的又是谁?”
尖叫从骨头的腰间响起:“大不敬!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这又是啥?”那灰矮人好奇地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骨头腰间系着一根草绳。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砣。这只铁砣的形状像一只蝴蝶结,正中央有一坨跟排泄物很相像的隆起,那是前迪洛矮人肿胀丑陋的鼻子。
铁砣义正言辞地吠叫:“我是国王陛下最忠诚的狗,叫我月夜阁下,你这贱民!威严尊贵的陛下,这个贱民竟敢对您污言秽语说什么‘他妈的’,请您屈尊在这个大不敬的罪人头上降下惩罚的雷霆吧!”
那灰矮人还想说什么,暴跳如雷的骨头打断了他。
“贱民!”骨头掏出狼牙棒狠敲他的光头,“卑鄙的傻帽儿,三寸丁儿,白痴,食腐怪都不吃的蠢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德性,也敢妄图、染指、骨头大爷的、王位!”
在他气喘吁吁停手之前,那家伙就已经蜷成一团,没了声息。
血溅得到处都是。通过红外视觉可见,大厅里的木柱上,斑斑点点的明黄缓缓下流,拉出一道道笔直明亮的红线,再渐渐冷却成黑蓝色的痕迹。
我在围坐着四个牛头怪的桌子旁边找到了半精灵。她一身黑红色皮革紧身衣的祭司装束,相当抢眼。没去跟灰矮人打招呼,沿着墙根走到半精灵面前。
卡赛迪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心底响起:留神牛头怪。
我微微一滞。
出言警示的是我放在长袍内袋里的灵晶仆。几乎每个心灵术士都拥有自己的灵晶仆,就像巫师的魔宠。我们将自己的一小片人格注入一块宝石或水晶,使它就像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能够帮助我们完成许多工作。
我的灵晶仆曾经是“沉默之石”卡赛迪恩的。它是我见过的火彩最出色的蓝锆石。我用灵魂宝石胸针和卡赛迪恩交易了它,重新植入了属于我的人格碎片。只是它仍然是原主人卡赛迪恩的声音,连惜字如金的做派都是一样,只言片语就不再吭声,总让我自己去琢磨其中涵义。
我讨厌它装神弄鬼的作风,但不敢轻视这警示,于是用眼角余光观察旁边桌子的四个牛头怪。它们又高又壮,浑身覆盖着厚重的长毛,顶着又长又粗的犄角,围坐在低矮的石桌四周,姿势别扭又尴尬。尖石酒吧里坐的不是地底矮人就是灰矮人,把这四个大块头衬托得格外扎眼。
半精灵抬眼看见是我,说:“第二十六个。”
什么?
“第二十六个挨揍的倒霉蛋,”她向骨头努嘴,“这家伙又喝个滥醉,但凡进来个灰矮人,他就要求别人叫他国王,不叫就打,还说什么‘为了公主’‘消灭潜在竞争对手’,活像一头发情的山羊。”
什么是山羊?
半精灵在面具后面翻了翻眼皮,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换了个话题:我没有迟到吧?
“没有,”半精灵的语气阴沉,“还没到点,不过他们应该就快到了……咳,我发现了些新情况。”
我有些意外。半精灵总带着一副意气指使的腔调,但这次不一样,惶急、暴躁,而且还有些沮丧。
今天一大早她还不是这态度。那时候她兴冲冲告诉我,她这段时间花大力气收买的一个地头蛇帮她联系到了一个船主。那船主有艘船。地头蛇没有透露船主身份,只是跟半精灵约在矮人岛的尖石酒吧晚上见面,说他会领着船主一块儿过去。半精灵觉得自己不擅长交涉,非要我参与。这就是为什么我中断了和十指的每日茶会,跑这么远来看灰矮人撒酒疯的原因。
什么新情况?
“唔……她们没出海。”半精灵的声音闷闷的,“我是指猎巫团。”
“没出海”是什么意思?
“见鬼,你什么时候开始听不懂地底通用语了?我说她们没出海!那些见鬼的猎巫团成员没出海。她们补充了食物和水,然后沿着孔道,向暗流上游方向走了!我今天才打听到这消息!”
我缓缓落座。
噢,这消息听起来不算太糟糕。
半精灵恼怒地说:“见鬼,该死,你当然觉得不算太糟糕,可是……”
她紧紧闭住了嘴巴,因为这时候我们的同伴回来了。
灰矮人晃晃悠悠走过来,一屁股在我对面坐下,把空酒杯往茶几上重重一顿,抹了抹湿漉漉的八字胡:“我们什么时候去李德炉?”
我看了看半精灵。她低垂睫毛,一言不发。
“咱们说清楚,”骨头说,“那时候是你找上门说拥护我做国王——是你找我,不是我找你!你告诉我,准备好了就出发,去娶公主还有接管我的王国——骨头大爷早就准备好了,听到了吗,章鱼头,我早就准备好了!祖先在上,这都好几天了,可为啥我们还在这儿?”
王子殿——
“是‘国王’,”他腰间的宠臣月夜愤怒地打断我,“你得叫他‘尊贵的国王陛下’,软体杂碎!”
……国王陛下。
骨头用鼻子吹出一声哼:“准奏,讲吧!”
三天之后,我们就启程。
“你确定?”半精灵瞪大了金眼睛,眼神中满是惊喜,“可是猎巫团她们并没有……”
我打断她,重复了一遍:三天之后,我们就启程。
“别听它的,软体杂种在唬你们!”宠臣月夜尖叫。
骨头抓住它的蝴蝶结,把它从腰带上拽下来,“咚”地撂到另一只盛满酒的木杯里,酒水溅得满桌都是。木杯尺寸跟一只桶差不多。酒没过了月夜的蝴蝶结,它猛翻白眼,面部表情呈现出溺毙前的种种挣扎。液面下涌起大量气泡,还夹杂着一连串深沉的“噗噜噜噜”的声音。
“三天,”骨头盯着我说,“如果到时候还没动静,章鱼脸,骨头大爷烤熟了你下酒!”
“他能行,”半精灵急切地反驳说,“你能行的,对吧,夺心魔?”
毫无疑问。
灰矮人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黄牙。他拍着水晶茶几胡乱吼叫:“酒呢,国王陛下要的酒在哪儿?上酒!给每个混蛋都来一杯,算在大爷账上!”
骨头举杯高歌,转眼间就干掉了六大杯酒。他坐在椅子上摇晃得就像在船上一样。
“坐船,去该死的伊玛斯坎努利乌斯。朕,将是伊玛斯坎努利乌斯的国王!”
半精灵问:“什么伊玛斯坎努利乌斯,你不是要去李德炉吗?”
“李德炉,伊玛斯坎努利乌斯,一个地儿,”骨头醉熏熏地说,“现在是灰矮人的城堡,原先是魔鬼的地盘儿,诅咒之地!火焰点燃了大海,废墟里生活着没见过的奇怪居民,死亡、战争和扭曲的魔法,缠绕着那儿……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说的,他是最了不起的冒险家……”
他抓起大木杯一饮而尽,留下宠臣月夜在小桶似的空杯里使劲咳嗽。
“国王陛下万岁,”宠臣月夜边咳边说,“神佑吾王!我为您写了一首长诗,请陛下倾听!”然后用五音不全的嗓门断断续续唱:
狼牙棒呼喊着你的名字
灰色屁股属于伟大国王
向着未来,噢,向着世界
去拼搏我们向往的荣光
胜利和菊花永远属于你
骨头陛下永远争第一
喔噢……骨头陛下,我们永远支持你
噢……骨头陛下,我们永远热爱你
狼牙棒呼喊着你的名字
我们永远支持你
向着未来,向着世界
我们永远热爱你
骨头哈哈大笑:“月夜卿唱得好!”
宠臣月夜感激涕零。“能蒙陛下赏识,臣惶恐!但是这个软体杂种狗胆敢对您不敬,竟然不为歌颂您的名字的诗篇叫好!”
骨头顿时勃然大怒,吐沫喷到我脸上:“你竟敢对朕不敬,竟然不为歌颂朕的诗叫好!”
它非常传神。
国王陛下满意了,嘟囔着伸手向第八杯酒。
宠臣月夜在空杯里得意洋洋,轻声说:“软体杂种狗,有你落到我手心里的时候,等着瞧,我发誓,你给我的屈辱,我会百倍回敬你!”
我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口水。
这条一心报仇的可怜虫,抓住骨头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占我的哪怕仅仅一丁点儿上风,用区区口舌之利满足它那不比吸盘垢更大坨的虚荣心。全然不顾都是无用功。
但是,随它去吧。它也就这点微不足道的能耐了。
能够感知五维的高等生灵如我,才不屑于跟一条愚蠢卑微的丧家犬斤斤计较。
“咚”骨头重重放下空杯,俩眼发直,灰脸泛白,坐在那里左歪右斜,双手死死抓着桌子沿,仿佛一松手就会滑下去似的。
“月夜卿,我,以前,都看错你了!其实,你是忠臣!”他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打转,我敢打赌一块儿转的还有别的东西。
月夜呜咽出声了:“陛下!”
“为酬谢你的忠诚,朕决定,要加封,赏赐你……呕——”
我不失时机用触须在月夜所在的木杯侧面隐蔽地轻轻一点。忠臣准确滑到国王陛下的大嘴下,接满了它应得的赏赐。
不到三十秒,桌子旁边响起灰矮人响亮的呼噜——骨头吐得唏哩哗啦之后干净利落地滚到我脚边,睡着了。
半精灵偏头看着我。
“‘三天后启程’,真的?”她问,“你怎么想的?我告诉你了,人类猎巫团根本没出海,咱们也还没搞到船——该不会这个铁脑袋说的那样,你在唬我们吧?”
我心灵感应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松,没什么好担心的,更不用隐瞒什么。
半精灵发怒了:“我没有!我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当然有。我们这个临时团队虽然暂时方向一致,但每人都各有目标:灰矮人要去争夺王位;我要找回艾克林恩;而你要找到那个血红盔甲的姐妹。如果猎巫团没去李德炉,我当然也不会去,这个团队将不复存在,你就只能独自上路了。
半精灵没说话,但她的肩膀越绷越紧。
我装作没看到,自顾自说:这就是她们没出海的消息你早在七天前就知道了,却躲躲闪闪,犹豫到现在才告诉我的原因。
半精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不了多久。
她低声叫:“可你为什么一直不提这事?”
因为我以为你知道,不管她们有没有出海,目的地都是李德炉。
半精灵显然头一次听到这说法:“什么?你怎么知道?”
你完全不了解卡尔德兰的地理。从这里往暗流上游方向走,只能到石盲蛮族的地盘。一个位于岩层和海水包围中的死角。那里只通向两个地方——陆路通向卡尔德兰,水路通向日光海。
她恍然大悟。“这么说她们在卡尔德兰搞不到船,所以去石盲蛮族的聚居地找船出海?”
是这样。
半精灵兴奋了:“那你,我是说,我们为什么不追上去?脚程够快的话,不用去李德炉,半路上就能把这事儿了结了。即便没追上,说不定在那儿能找到船——你这是什么眼神?”
这种试探很无聊。
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希望我们追她,否则我们就没理由一道去李德炉了。
在半精灵恼羞成怒之前我及时引开她的注意力:你对石盲蛮族了解多少?
“呃,跟人类差不多高,灰皮肤,上半截脸只有一个难看的鼻子,没有眼睛,连眼窝都没有,鼻子和耳朵特别灵敏。典型的地底生物。就这些。这跟猎巫团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石盲蛮族没有眼睛,只能永远生活在黑暗里。它们信仰黑暗,认为黑暗赐予它们生命,是它们生存的根源。
“信仰黑暗……”她明白了,“它们是那个女人的盟友?”
完全正确。
黑暗女神莎尔,影魔网的缔造者和主宰者,卡尔德兰四神祗同盟的组织者和主导者。阿里曼女士提出魔网与影魔网对接的设想,取走两件影魔网神力传输协议的神器,代表知识之主的长剑和代表莎尔的圆环刃。她的行动与这位女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对半精灵分析说:
阿里曼女士手里有黑暗女神的两件神器,她能轻易在那些瞎眼信徒当中招募雇佣军对付追兵。何况我们打败那些石盲蛮族也不等于就追上了她。如果没追上,只能跟在她后面从石盲蛮族居民点出海,还得要远航船。
石盲蛮族的文明比石器时代高明不了多少,他们未必有第二艘海船。即便有,如果阿里曼女士出海时事先弄沉其余船只,我们就只能原路折返回来。即便到时候能在卡尔德兰找到船,这一来一回也耽误了一个月,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半精灵习惯性抬杠:“可你只要在出海前追上那女人,所有问题不就解决了?”
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可在我看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
“那是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阿里曼女士的对手。
姑且不论她那摧毁城市的传奇法术,我的王牌心灵异能·时间加速,曾经好几次在危急关头一举反转乾坤,可是对她居然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如果我和地狱火之城的主脑仍然保持心灵链接,可以从它那里学到新的心灵异能,或许可以想出办法,但现在……
半精灵在面具下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口是心非的家伙。
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船,从卡尔德兰直奔李德炉。
“那又怎么样,你照样打不过她。”
只要抢在她前头到李德炉,弄清她们的目的,就有办法占据主动,找到更多谈判的筹码或者突袭的机会。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了,是我想多了,”半精灵略微郁闷地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那是不同的,尊敬的祭司大人。你告诉我这些,把选择权交给我,这是高贵和尊严的表现。我由衷感激。
半精灵面具后面的两只眼睛笑得弯成了两条线。
她哼了一声:“别以为了解我。我真该瞒着你,等到李德炉再告诉你。”
那改变不了她们前往李德炉的事实,对我们一样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还有个疑问。
“你问吧。”
我很好奇。散布苦难的折磨女神为什么会认可你做祂的祭司?因为无论我怎么看,你都跟邪恶的定义相差甚远。
半精灵的金色瞳孔黯淡了,撅起了红唇,喝了一大口淡酒。
“原先我没有信仰吾主,”半精灵说,“那时候,瑞特娜和我,我们曾经都是三神的信徒。我是教会牧师,瑞特娜是圣武士。我俩同属于教会下属的一个医疗救助小组……”
她突然警觉地看了我一眼,避开这个话题。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半精灵晃着酒杯看着我冷笑:“你在真菌丛林施展过神术,也跟灰矮人说过皈依吾主劳薇塔。可为什么一直不提出加入吾主教会大家庭的申请?等会儿回到住处,我们就把手续办完。我将代表鲜血低语教会,亲自考验并接纳你,烙兹‘痉挛剧痛’。”
我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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