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离那礁岩越来越近。微露的晨曦中,看见她已停止朝自己挥手,只是赤脚静静立于潮湿的灰黑礁岩之顶,向着自己微笑。连小船都未停稳,便一跃上了露在海水之上的岩石,仰头朝她张开了双臂。
温兰如鸟般轻巧跃下,不偏不倚被他接住。因了礁石多生棱角,怕她赤脚踩了会疼,并未放下,抱她上了船坐下,这才放开了手。
“不是叫你朝南上船的吗?怎的会在这里?”
他望着对面的她,压下心中此刻澎湃般的激潮,轻声问道。
温兰睨了他一眼,道:“我要是走了,还怎么看钟馗老爷八面威风地捉拿大鬼小鬼的好戏?”
谢原知道她嘲笑自己满面胡髯,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下脸,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应声,心里只觉着她这娇俏的样子极是可爱。
只要她高兴,别说把他比作钟馗,怎么样都行。
小礁岩离沙滩有一两百米的距离,先前天又黑,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温兰自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在打斗。后来看到岛南起了火光,又有嘈杂杀声呼啸而近,再隐隐看到谢原跃上岩顶,最后骚动仿似平息了下来,知道应该是援兵到了,他也已压服岛上的海盗。再等片刻,等天光渐明,看清确实没事了,这才从藏身的礁石后爬了上去挥手吸引岸上的注意力。此刻见他亲自划船来接自己,却还是闷葫芦一只,拿针戳他都没反应,暗叹口气,只好直接说道:“我其实是担心你,游出后又回来了。上岸却怕拖累你,这才藏在这里的。”
谢原听了,心里极是感动,认真地道:“小兰,你真好,谢谢你。”
温兰听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的名,叫得不但顺溜,仿佛还充满了感激之情,忍不住便捂嘴吃吃笑了起来,道:“好啦,我有什么可谢的,不过就是远远看几眼罢了。倒是我要谢你,要是没你过来救我,我现在还被关在山上呢……”说着看了眼自己身上还套着的那件肥大的忍者服,顺手便剥了下来卷成一团丢在船板上,顺便还拿脚使劲踩了几下,一脸嫌恶。
谢原忍俊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温兰见他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有点甜蜜感。忽然想起件事,便问道:“对了表哥,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了这里?”
谢原听她终于不再生疏地叫自己为“谢大人”,换成了听起来亲密许多的“表哥”,心里一暖,正要开口,抬眼却看见对面海滩上徐霄立着的身影,知道他在等她上岸。
一想到片刻之后,她便会跟着徐霄离去嫁给卫自行,方才的好心情立刻便化成了沉重,只她既问了,便低声道:“是卫大人传的信。”
温兰见他神色忽然转为沉重,说完这一句便不吭声了。顺他视线扭头,看到不远处徐霄正立于海滩,立刻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心中微微得意,面上却装作不知,反而故意跟他胡扯,看着他道:“表哥,我先前改口叫你谢大人,现在觉着这称呼太别扭了。我以后还叫你表哥好不好?有个哥哥多好,他可以疼我宠我。”
谢原打起精神,应了声“好”。
温兰笑眯眯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原凝视着她的笑靥,心里盘旋着“我会疼你宠你一辈子,你别嫁给别人”的话,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数次张嘴,竟就是说不出来。
离岸越来越近了。
说,她是个已有婚约的女子了,那姓卫的男子比他更当得起她的良配。不说,他就只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表哥,你怎么了?”
偏这时候,她还睁大眼,很是无辜地这样问他。
“我……”
他猛地握拳,船忽然一顿,已是撞到了浅滩,停了下来。他看见徐霄已经疾步而来,后面的话顿时又说不出口了。
温兰暗暗翻了个白眼,忍住把他一脚踹进海里的冲动,哼了声,丢下他转身便下了船,涉水朝着徐霄而去。
“温娘子,”徐霄迎了上来,眉宇间略有喜色,道,“我奉卫大人命来接你。”
温兰哦了一声,回头看了眼还望着自己的谢原,道:“咱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
徐霄随她到了林子边,解释道:“温娘子,卫大人确实是有要务缠身,这才赶赴不来,以六百里加急传信命我托横海王出手相助。”
温兰略微惊讶,这才知道谢原竟就是那个在官府通缉布告上与独眼龙并排的盗首横海王。
既然他是横海王,先前的一些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比如他为什么迟迟不成家,又比如这次。确实,在南洋这一片海域上,除了横海岛,想来也没旁人能有这能力对她施以援救了。
温兰压下心中的惊讶,想了下,道:“徐大人,麻烦你帮我传达我对卫大人的谢意。但是我此刻改了主意另有别事,所以不跟你去广州府了。”
徐霄惊讶地看着她,迟疑了下,道:“你不是和卫大人……”
温兰略微一笑,“你把我的话传给他就是了。他会明白的。”
徐霄见她不似玩笑,自己也不好强行将她绑去,只好点头应下。
温兰道了声谢,转身便往海滩边的人群去。远远看见谢原立在原先上岸的地方,边上围了一干的人,似在议着什么事,也未过去相扰,只站在边上望着。
谢原虽在与鸿源等人议事,心却早随了温兰而去。说几句,便不自觉地往她方才去了的方向看一眼。此刻正听鸿源说着接手沉香岛岛众的一些具体事宜,心不在焉地再次侧目,看见她已经回来,正站在不远处外的海滩上望着自己,立刻对着宏源含糊道:“你们先议着,我还有事……”说完便推开众人朝她而去。等靠得近了些,见她神色似有些绷着,心咯噔一跳,脚步便缓了下来,问道:“你和徐大人说完话了?”
温兰嗯了一声,抬眼盯着他道:“什么是真人不露相,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横海王,一直瞒着我呢!”
谢原见她态度冷淡,心便凉了大半截。自己做这被官府通缉的黑道事,想来她是看不起了,苦笑了下,道:“不过是道上朋友随口而称的玩笑而已……”
“我不跟徐大人去广州府了,”温兰打断了他的话。见他猛地抬眼望过来,一脸又惊又喜又不解的样子,忍住想笑的感觉,继续绷着脸道,“我现在没别的地方去了,你帮我想个法子安顿下来。”
谢原立刻道:“好。我送你暂时去横海岛可好?那里虽荒僻了些,在旁人想来虽是海盗窝,实则和村庄没什么两样,景色也不错……”
温兰又嗯了一声。
谢原看一眼不远处正过来的徐霄,实在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怎的又忽然改了主意?”
温兰干脆地道:“不用你管!”说完扭身便走。
谢原目送她背影。
方才虽被她抢白了一顿,她更没给个好脸色,只他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便如泥地飞升到了云端,简直和做梦没什么两样了。等徐霄到了跟前要辞行,极力压抑住才没露出笑容,只是点了下头,道:“徐大人放心去便是,转告声卫大人,我会照管好我表妹的。”
徐霄有些费解地再次望了眼此刻正独自在不远处海滩边拣贝壳玩的温兰,点头应了下来。
沉香岛与横海岛相距将近一百海里,若是顺风顺水,也就不到一昼夜的船程。谢原留鸿源和一部分手下人在沉香岛处理各种琐碎事宜后,当天中午过后,便领一艘船启程先回去。
这一次的行动,原本只是想救人,并无大规模进攻计划,所以横海岛的大船并未出航,只来了两艘各能容数十人的中型战船。
温兰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古代海盗战船,上船后自然参观了一番。见船体修长,底尖上阔,首尾高昂,最高的风帆竖起高达十数丈,甲板中有一重柁楼,配有弓箭盔甲各种武器。参观完了,又让谢原带她到舵手位置过了一下当掌舵人的瘾,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便有些无聊了。见谢原又有事在和旁人说话,便自己晃荡到了船头甲板上,和边上几个正在收拾缆绳的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只是他们态度拘谨,也不大应话。只有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赏脸,陪她说了几句。说自己名叫马如龙,因为得罪官府,一家人如今都到了岛上。岛上有耕地,平日不出海时便种田。
“神鱼,快看,神鱼现身!”
温兰忽然听到船尾处有人这样大声叫嚷,立刻来劲了,急忙和几个水手一道跑到船尾,扒着栏杆看下去。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果然出现了一只海豚,不时跃出水面,追逐着帆船过去后留下的浪花。那只海豚越来越近,她看得清清楚楚,脑门长了一圈白色雪花样的纹路,原本应该光滑的背鳍上有道高低不平的结皱,仿佛是伤口痊愈后的疤痕。
“是它!小白,小白……”
温兰蓦然兴奋起来,顺口给它安了个名字,弯腰出去便忘情地朝着它挥手大叫。
她已经认出了,这就是那只她从前在隐龙滩下遇到过的小海豚。这么些时日过去,有时候也会想起它,不知道它的伤到底有没有好起来。现在竟然会在这里再次偶遇,真是奇妙无比的感觉。
小白似乎也有所感应,加快追逐浪花的速度,转眼便到了船尾,跳跃着发出啾啾之声。
温兰兴奋得全身毛孔都要竖起来了,想也没想,甩掉脚上鞋子,便在边上众人惊诧的注目之下跃下了海。
船尾挤着在看的水手目瞪口呆,见她转眼便和那只海豚一道消失在水面,回过了神,慌忙跑去报告谢原。等谢原到了船尾俯身下去看,哪里还有她的身影?急忙命人降帆下锚,等着她上来。
谢原等了一会儿,始终没见她露头,那只海豚更是不见踪影。虽然知道她水性过人,只关心则乱,等了一会儿,便沉不住气了,脱了上衣和鞋,在一干手下人的注视之下,也是噗通一声跳下了海。
谢原下坠数米后睁开眼,见海水蓝汪汪一片,附近并没有她和海豚的身影,心中更是不安,竟生出了一种她会被海豚带走的荒唐念头,往下又潜了几米,仍不见踪影,估计她应该不会下得这么深,只好绕着船体往船头方向去找。刚潜至一半,忽然看见前头水下数丈之处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急忙游去,等靠得近了,终于看清,果然是她和那只海豚一道,正绕着停锚的铁链在追逐嬉戏。她应该已经看到了他,因为回头朝他比了个手势,然后便继续抱住海豚的脖颈,面上带了欢快的笑容,任由它带着翻身、旋转。
谢原握住铁链停于水下,看着这犹如梦中才能见到的一幕景象,忘了自己是在水下。直到胸口渐渐紧迫,知道自己必须要上去了,这才不舍地朝她伸出了臂,握拳拇指向上,告诉她他要先上去了。正要松手上浮,却见她忽然放开了海豚,朝着自己踩水而来。
温兰朝着谢原游去,等到了他的近前,伸臂过去搂住他的脖颈,唇便已经送了过去,正正对上了他的嘴。
谢原猛地睁大了眼。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到两片柔软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嘴,那具同样柔软宛若无骨的身子也已经紧紧依到了他的身前。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这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所俘虏,原本握住锚链的那只手不觉一松,整个人便带了她往下缓缓沉坠。
温兰伸舌要撬他的嘴,几乎没遇什么抵抗,刚碰触到他的唇,他便顺服地张开了嘴。她朝他吹了一口自己自己肺里还剩的空气,然后用自己的唇,紧紧堵住了他的嘴。她觉到自己被他带着一直下坠,下坠,他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就要这样带了她沉到海底深处,忍住想笑的冲动,伸手便抓住他让她感觉不太舒服的胡髯,毫不客气地重重扯了一下。
谢原被脸上突如其来的一阵痛感惊醒,这才觉察到自己正带着她在下坠,而那只海豚正在触手可及的身旁跟着他们的下坠之势缓缓下沉,仿佛好奇地观看。这才如梦初醒,压住狂跳的心脏,伸手轻轻环抱住她的腰肢,带着怀中的人往上而去。等上浮到距离海面不过一人深时,觉到身体一轻,她猝然松开了一直贴着他的唇,朝他笑着摆了摆手,转身便如美人鱼般地朝着船头游去。
谢原想都没想,立刻追她而去,追到船头水下之时,却终于到了闭气的极限,只能放弃,往上钻出了水面,右臂抓住一个安在船身下方用来系缆以固定船体的铁环,靠在船侧大口地喘息,心脏如擂不停的战鼓一般跳得飞快。终于心跳稍定,他左右四顾,仍不见她冒头,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潜下去,忽然觉到自己的腿被一双柔软的手攀住了。
他知道那是她的手。
那双手如爬梯般顺着他的腿往上,延至腰间,再至胸膛。他整个人如遭电掣,虽早已浮上水面,呼吸却再次□,面红耳赤,更不敢乱动半分。正窘迫着,面前数寸之外的水面上忽然现出了她的头脸,她甩去面上的晶莹水珠,朝他灿烂一笑。
出水芙蓉,亦当不过如此了。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忽见她靠向自己,双臂竟伸了过来,再次搂住了他的脖颈,湿漉漉的面庞朝他渐渐压来,就如片刻之前他们在水下时的情景再次出现。
阳光白得炫目,海面碧波悠荡,他能清晰地听到聚拢在距离自己头顶不过数尺的甲板之上众多水手的说话之声。他们正在或惊奇或不安地议论他和她的去向。而他现在却就藏在凹进去的船底,被她用一双玉臂搂住脖颈,看着她朝自己慢慢靠近,近得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于她的阵阵气息了。
仿佛堕入了一个叫人心慌气短却又不愿醒来的悠长午后梦境。若不是一只手还抓着铁环,他怕是又要沉下水去了。眼见她湿润的红唇越逼越近,他觉得他应该避开,脖颈却像是被定住了,挪动不了半分,直到感觉她的额头与自己相抵,微凉的鼻尖轻轻拂过他滚烫的面颊,他才终于如梦初醒,颤声道:“他们……在上面……”
他刚说完,便听到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耳边一痒,她柔软的唇已经靠了过来,贴着他耳廓柔声地道:“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别大声叫就行了……只要你不叫,他们便看不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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