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近,天色渐晦,寒鸦低飞。
牧人驱赶羊群,从田埂走过。目光越过稻田,结穗累累,起伏如涛,一座幽静山庄依河而卧。
山庄不大,古朴雅致,应是有些年头。清流婉转绕庄行,明水潺潺,木落翩翩,河畔杨柳枝垂,拂流嬉戏。
牧人听山庄外的佃农说起,此山庄名叫“曲柳山庄”,是某位豪商的产业,有些背景。庄主叫做曲怀柳,又称“折柳剑”,在江湖上颇受尊重。
想到这里,牧人从鼻里哼了一声。
江湖,对于他们这些终日为了生计奔波之人来说,多么遥远。
江湖人,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心中,不过就是些耍把事的。
牧人能记得曲怀柳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为江湖称道的剑法,而是因为这位曲庄主很是惜老怜贫,每年腊八那天,都会免费施粥。
本着“有便宜不占非好汉”的心思,牧人也去讨过。
那晶莹剔透的红粳米,又大又甜的红枣,染得红灿灿的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等物,炖成暖融融的一锅。
捧起瓷碗喝入腹中,暖了身体,心里却火辣辣的嫉妒。
抬头再看山庄主人身影。
曲怀柳挽袖执勺于热锅中搅动,随和地招呼每一位前来喝粥之人,热气氤氲模糊眉眼,俊美姿容宛如晕着一团天光。
——有些人,为何生来便这般好命呢?
牧人一边悲叹着,一边驱赶羊群穿过长长的田埂,来到一条岔路。
向左,是回家的道路;向右,是一条绿柳成荫的幽径,通往曲柳山庄。
牧人转头,又看了山庄一眼。
天色将暗,山庄隐约亮起,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燃起篝火般红彤彤的一团,映得天穹有些发红。
牧人心道,山庄里正在举行什么庆典么?不请自去,能否沾些好处?反正曲怀柳是个大善人,即使猜错了,最多不过被小厮们骂几声,赶出来罢。
想着想着,走道的脚就拐了一个弯。
心中美滋滋地畅想着好处,忽觉颈间一片冰冷。
他怔愣地一抹脖子,满手的鲜血。
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怎么……突然就……死了?
尸体倒地,一人显露身形。
玄衣蒙面,无声无息,好似从柳荫中长出的幽影。
黑衣人用死人衣襟,拭净染血刀锋,扛起尸体步入柳林深处。
那里早已挖好一个土坑,他将尸体丢了进去。
土坑又宽又深,已填六具尸体,依旧绰绰有余。
守着尸坑的另一名黑衣人者,看一眼来人。扛起一口袋草叶与沙土,与之交错而过,将路上血迹、脚印,一一清理、掩盖,直至看不出半分痕迹。
然后,他接替那人的位置,静静伏趴在一丛低矮灌木间,没了声响与呼吸。像是化作一块石头,任凭虫蚁在身上攀爬、游走,甚至钻入衣里。
黑衣人全神贯注于他的任务。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将一切拐错弯,走错路的人,送至黄泉。
曲筝被人压倒在大厅黄花梨圆桌上,发髻散乱,衣衫大敞。
她的衣裙被人撕裂,连带撕裂的还有娇嫩的身体。
白天,尚是闺中处子,傍晚,已被六个男人光顾。
此刻,正掰开她的双腿伏身耸动之人,是第七个。
桌下躺着曲筝的贴身丫头,也是她最好的姐妹小铃铛。她为了保护她的小姐,被黑衣杀手们一刀割断了喉咙。在她咽气之前,他们还用刀尖划开她的胸脯与大腿取笑。
椅子上坐着曲筝的母亲,那是一位柔弱多病的夫人,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野兽侵犯、折磨她前,她便受惊过度,咽气了。不得不说,这位夫人很是走运。
山庄里的仆人俱已身亡。
他们被并排放在大厅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犹如酣眠。
小时候抱过曲筝的管家,那一贯慈祥妥帖的老脸上凝着临死前的惊恐。奶母的内裳被人捋至腰间,缺了一只手臂与半个胸脯。夫人的丫头萱儿也躺在那里,她昨日方同镇上打铁的汉子定了亲,今晚过后便会归家,披上红装等着发嫁……
黑衣人们在院落里进进出出,搬出各式各样的物件堆于院中,尽情挑拣。
一名管事模样的杀手翘腿坐在石墩上,见有些价值的,靴尖一勾,挑入木箱,见不值钱的,长腿一摆,扫进火堆。
篝火越燃越烈,映红曲筝的面孔,泪水自眼角流下,不一会儿便被热浪蒸干。
初时,曲筝死命挣扎与哭闹,像是一只被野狼咬住脖颈的小母鹿。
而后渐渐没了声息,只用幽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在她身上肆虐揉搓的人,看着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人,看着每一个闯入她家中杀掉她亲友的人。
一刀一刀,想要将他们的眉目刻在心上,镌入骨头里,化成脓,烂成疮。
然而,这双充满仇恨的眼神,没有给杀手们带来恐惧,反令他们感到兴奋。
杀手们发出下流的哄笑——纵使大笑,声音也是低沉而冰冷的。
男子骑在曲筝身上,仿佛受到鼓舞,动得更加厉害,令本欲咬牙忍耐的少女,再次凄声尖叫。
突然,笑闹声戛然而止。
黑衣杀手们纷纷整理仪容,肃然而立,宛如一群被扼住喉骨的乌鸦。
漆黑皮靴跨槛落定,一人走入。
颀长,嶒峻,眉目如刀。
漆黑皮甲将身线裹束得利落,腰勒玄绦,扣狭刀,薄而窄的刀锋藏于鲨鱼皮鞣制的鞘中。
腿长而笔直,蹬一双高筒皮靴,手戴同样材质的手套。
发如鸦羽,结长辫,垂至腰际。三枚白底灰纹的鹰翎编入发间,随夜风轻曳。
一枚浅色疤痕,断眉尾而嵌,令他本就无味的面孔更显一丝冷情。
这是一个大人物——少女一边承受男人的冲刺,一边失神的想着——任谁一看,都会知道。
当这个大人物一脚踏入庭院,所有人拄刀跪地,垂头唤道:“刺主。”
甚至连□□少女的黑衣杀手都毫不犹豫地推开少女,翘着那根硬邦邦的玩意儿,跪迎来者。
“参见刺主。”箭在弦上,怒涨勃发,黑衣杀手的声音无丝毫颤动。不像个人,像是冰冷的石头。
是的,他们都不是人。
他们是苦海的杀手,是苦海最无情的剑与最锋锐的刀。
而那名被他们唤作刺主的男人……
少女双手后支,强撑疼痛身躯坐起,冲那人低吼,仿若野兽悲鸣:“苦海七部,刺部刺主!”
眼中迸发着怒火,少女心中一片冰冷。
苦海盛名,即使她这个深藏闺中的女子也曾听过。
那是一个再胆大伶俐的说书人,也不愿多言的地方。
苦海的主人,自称“众生主”。
无人能道出他的背景,无人能描绘他的形貌。他就像摧城的黑云,无间的业火,是一切恐惧与苦难的符号。
当世对于众生主唯一的印象,来自于正道魁首慈航道场的描述——
众生主是一个强大、神秘且癫狂的疯子。
喜欢美丽的人,身边常伴妖童媛女。
但是众生主更喜欢悲厄、苦难与绝望,任何在莽莽红尘中,怀揣渴求、不甘,苦苦挣扎的不幸者,都将得到他的垂顾。
三百年前,众生主在极西之地创造了苦海,成为强盗、杀手、窃贼与妓/女的乐园。
众生主有一心腹,名为御众师,统率苦海大小事务。
御众师为壮大苦海,从被世俗遗弃的残渣败类中收纳门人。
取“世如苦海,无缘难渡”之意,入他门下者,皆称苦奴。
苦奴之上,设苦海七部,为——生、葬、刺、刑、欲、戮、命。
从芸芸苦奴中脱颖而出之人,将被选入七部,成为部奴。经受考验,建立功勋,层层晋升,直至登临七部部主之位。
因而,每一位部主,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杀来。堪称杀手中的杀手,屠夫中的屠夫!
曲筝定定凝望这位传说中的刺主,瞳仁不住颤抖。
为何苦海这尊庞然大物,会注意到小小的曲柳山庄?还派出刺主这样的大人物执行任务?
曲筝痛苦落泪,发疯似地冲去,没有碰到对方一片衣角,便被刺奴们扭住手臂,按压于地。
少女努力昂起头颅,望向男人,像是一只被折断的翅膀,却依旧骄傲的白鹤。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她是“折柳剑”曲怀柳的女儿,不能让敌人看轻!
而那位苦海刺主的目光,不曾落于其身。
仿佛她只是一朵蜷缩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菊。
刺主仿若一团黑焰卷过,大步流星,走向内堂。
刺奴们谦卑恭送刺主,庭院寂寂,唯曲筝屈辱怨恨的吼叫回荡不绝。
待刺主背影消失于内堂隔门之后,压住曲筝的刺奴伸手钳住她下巴,将脸掰向自己。
他抚摸着曲筝的双眼,石头般的面孔裂开,流露一丝罕见的温柔:“美丽的眼睛。”
“可惜,你不该那样看着刺主。”
刺主穿过内堂,步入里屋。
早有刺奴备好干净的座椅与茶水。
刺主挥了挥手,命手捧瓷杯软巾前来服侍的刺奴退下。
他凝望床上的男人。
男子伏于床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衣不蔽体,满身伤痕。
他被割断了脚筋,果露在外的肌肤青紫斑驳,浑身上下俱是被凌/辱过的痕迹。
在刺主的注视下,他慢慢爬起来,用染血之手从外袍上扯下一块碎布,从腰腹擦至大腿。双膝微分,探入其内,颤抖而缓慢地拭净双腿间的秽物。
艰难做完这一切,勉强整理好破烂不堪的衣物,挺直腰背,跪坐于刺主面前。
面容苍白秀美,神情温雅安详,宛如一位婉顺的女子。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灭他满门的杀手,而是一位与他焙茗煮茶的客人。
曲怀柳凝望刺主,道:“苦海七部,刺主裴戎。”
头戴白羽的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道:“慈航道场,澹宁殿尊顾子瞻。”
天下间,有许多水火不容,却又缠绵难解的事物。
如阴与阳,光与暗,正与邪……又如苦海与慈航。
若有江湖人品酒闲论江湖大事,只要有人提及苦海,必定有人接以慈航。
原因有三。
其一,慈航道场为天下正道之魁,苦海乃万教魔道之首。
其二,慈航与苦海以道魔之分,相争三百余年,互有胜负。不少门徒死于对方之手,仇比海深。除非一方覆灭,否则两教纷争永世不休。
其三,慈航天人师江轻雪,与苦海众生主李红尘,乃当世唯二达到超脱众生境界的顶级强者。有他二人镇压,九州八荒,千派万教,无人敢与慈航、苦海争锋!
慈航天人师座下,有“一师六尊”。
一师,为大觉师万归心,与天人师同辈,乃江轻雪代师所收之徒。
六尊,为罗浮殿尊裴昭、无极殿尊尹剑心、清壶殿尊杨素、九麓殿尊卫太乙、霄河殿尊陆念慈与澹宁殿尊顾子瞻。
六位慈航殿尊皆是天人师之亲传弟子,得传慈航无上妙法,能为超绝,名声煊赫。每每行走俗尘,皆会留下令人无限向往的传说。
只未曾想,在这小小的曲柳山庄便能见到其中一位。
而这位澹宁殿尊非但不像传言里那般能为通天,反而惨遭侮辱折磨无力反抗,比一个普通人还要不如。
听裴戎道出他的真名,曲怀柳微微一怔,摇头苦笑:“我在十多年前,便被你们的御众师废了武功……微贱之人,如何还担得起澹宁殿尊的称呼。”
“何必说的如此可怜。”裴戎道,“不过是废了你的普渡天卷而已,你不是还有别的武功可以用吗?”
“更何况,你背弃与御众师的承诺时,也在他的胸膛留下一道伤口。御众师每每摸着心口那道伤疤,总是对你思念万分。”
“别的武功?”顾子瞻嘲道,“你是说,在一个寻常苦奴手上,走不过三招的花拳秀腿?”
“至于梵慧魔罗……我宁愿他从未想起我。”
“我本已隐退,不问世事,平平淡淡做起一个满身铜臭、锱铢必较的商人,他为何不肯放过我?要将我掘地三尺地找出来,灭我满门……他凭什么恨我……明明是他做了那些事……明明是他将我……”
顾子瞻情绪激昂,牵动伤势,面容泛白,捂住嘴唇咳嗽起来。
裴戎用一双狼似的眼睛凝望他,称量他,想在这只濒死的猎物身上找到信息与价值。
冷冽,暗含轻嘲:“慈航道场的人,都是这般虚伪。到死,也不肯说一句真话。”
顾子瞻道:“你什么意思?”
裴戎道:“你在撒谎。”
“虽然你因为根基被废,失去修为,无奈卸下澹宁殿尊之职。被放逐出白玉京,隐退江湖,与慈航再无瓜葛。”
“但我知道,这不过掩人耳目之法。你这个废人,依旧在暗中为慈航道场做事。”
“你利用曾为澹宁殿尊时,建立的强大人脉,将手伸入西沧海的商贸,侵蚀与破坏我苦海与周边诸岛、西夷十六国的贸易链,逐渐将我等割断成孤悬海外的孤岛。”
“你入赘曲家,娶了曲家小姐,便是因为她爹是掌控大半个西海商贸的‘大钱袋子’。”
“一个突然崛起的年轻商人实在打眼,所以你想借大钱袋子肥硕庞大的身躯隐藏自己……”
裴戎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顾子瞻没有说话。
裴戎微微眯起眼睛,这让他看着更像是一头狼。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只有服从于主人,才是大钱袋子。否则不过是苦海豢养的一头肥猪,随时可以宰杀享用。”
“当我将一锅融化的黄金倒扣其头,他便用杀猪般的叫声,将自己女婿的底细抖漏了干净。”
“哈,你疑惑他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
裴戎抓住顾子瞻的头发,猛地扯到面前,凑到他的耳边:“商人是天生的探子与叛徒,你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商人。”
顾子瞻这才明白地轻叹了一声,有些自嘲。
裴戎道:“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但论物尽其用这点,我苦海实不如天人师。”
眄视顾子瞻,缓缓绽开一个冷冽的笑容:“不过,你也只有这点价值了。”
“昔日尊贵无比的慈航殿尊,今朝沦为敌人胯/下奴……委实可悲。”
见裴戎揭穿了他,顾子瞻敛起悲戚神情,蓦然绽笑,空灵而圣洁,仿若一道佛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
“沉沦红尘的众生,我不怪你妄言,因为你从未聆听过天人师的梵音;惑于业障的凡人,我不罪你顽愚,因为你从未见过跳出命海的光景。”
他望着裴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忽然伸手,想要抚摸裴戎的面颊,但被对方一把抓住。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子惨烈的尖叫——曲筝被苦海杀手玩弄餍足后,挖去了眼睛。接着又是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悲吟渐渐微弱下去。
顾子瞻听见女儿濒死的惨叫,不为所动。
裴戎挟住他的手腕,猛地向前一冲,将他压倒在床上。右手摸进残破的衣袍下摆,握住伤痕累累的大腿,顺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用力向上一撸。
顾子瞻顿时面色一白,痛得浑身颤抖起来。
裴戎盯着他的眼睛,冰冷道:“东西在哪里?”
顾子瞻虚弱地笑了笑,然后皱起眉头,咬紧牙关。颤抖更加剧烈——裴戎的手指狠狠掐进他大腿内侧的伤口里。
突然,他温和地微笑起来,凑到裴戎面前,苍白失色的双唇在他唇前一寸停住。
裴戎漆黑的目光俯视他。
顾子瞻渐渐失去温度的呼吸吹拂在他唇上,悄声道:“你长得可真像……”
止住,双眸一合,失去生机的男人,倒在裴戎的怀里。
裴戎抱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唤道:“十一。”
一名杀手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裴戎将顾子瞻的尸体丢给他,道:“刨开他的尸首,割开皮肉,拖出肠子,一寸一寸地找。”
“务必要找到转轮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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