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大海上,碧浪奔涌,似天河倒卷,烈风怒号,如万雷竞奔。
一艘海船乘风破浪而来,白帆高举,宛如将一卷白云挑在桅杆上。
海船从缀明国启航,离岸已有两天一夜,越深入西沧海,风浪越大。
颠簸得如同奔驰于崎岖山道,几度将被巨浪掀翻,又几度被那群在桅杆和甲板上,如猴儿灵巧攀爬的海员升降白帆、绞缠绳索,拯救回来。
此刻风浪稍歇,旅途平缓许多。
海风又湿又冷,从漫涌上甲板,裹挟着苦咸的味道。
一望无垠的大海,单调到可怕,没有什么可供观览景致。
只要在甲板停留少顷,眼睛就会被海风吹得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
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没人愿意白白遭罪。
但却有一男一女与旁人不同,他们顶着风浪,游荡于甲板。
男子披一件蓑衣,头戴斗笠,脚穿一双棠木屐,坐于船边垂钓。
蓑衣极大,将他的身躯罩住,只能看到修长的背影,和一头宛如雪洗的乌亮长发。
像是一只优雅的白鹤,闲适地蜷缩在船边休憩。
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木桶,桶中盛满海水,与他钓起的海鱼。
今日收获还算不错,桶中两尾白鲦、一尾红翅穿梭游戏,还有一只奇形怪状的牡蛎,微微开合着它的壳。
女子立于船首,眼睛错也不错地眺望远方。
那样固执执着,直到眼睛被海风吹得红肿流泪,才会拉起面上的纱罩,覆盖在眼上。
她用火红的风氅将自己裹得严实,连面孔都陷在大毛滚边里。
凝伫船头,像是化作一尊石像。
别的女子望的是久别不归夫君,而她望却是……苦海。
苦海,位于沧海以西,由三座环形岛屿组成,被称为杀手、妓/女、强盗、疯子与妖魔的乐园。
所有犯了事在中原混不下去,或是被仇家追杀想要消失的人,皆可以前往苦海,完美完成身份上的转变。
无论你品行、背景如何,只要你有本事、敢杀人,或者有美貌、放得开,都能够在苦海讨口饭吃。
甚至被选入七部,成为上层儿的人,在别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听起来似是很美,然而正因为这种摒弃道德、诚信、底线,只论本事的统治秩序,令苦海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欺骗、背叛、利用……杀人与被杀。
自苦海诞生三百年来,死去的苦奴尸骨能够填出一座岛屿——传说苦海唯一对外开放的外环岛,便是这般由来。
当女子第九次拉住从旁路过的船员,用沙哑滞涩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才到苦海。”
船员虽然年轻,但老于世故,没有丝毫不耐,恭敬地轻声回道:“还有三天两夜,夫人。”
女子轻嘘一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忽然身子微晃,似要摔倒。
船员伸手去扶,却落了一个空。
女子被垂钓的男人伸手揽住。
助她站稳后,男子温文有礼地松手退开,挑起盖在头上的斗笠,邀请道:“夫人可愿赏脸,品尝在下今日垂钓的成果?”
这是他在与女子在甲板上相遇十数次后,初次同她说话。
闻言,女子也第一次认真打量钓者。
她这才发现,钓者有一双淡如烟扫的眉,和一双沉静美丽的眼,宛如月下的幽海,温柔目光如清波,如涟漪。
女子双手搁于膝头,安娴地跪坐在钓者面前。
静静地看着钓者挽起宽大雪白的长袖,露出一双修长手臂,娴熟地从桶中捉出一尾肥硕白鲦。
刮鳞去鳃,撕去黑皮,抽出鱼线,打理得干干净净,将切好的姜片与小葱塞入鱼腹,在酒中腌制后,放入滚沸热水中慢慢烹煮。
如行云流水,再配合他优雅静美的身姿,比茶道大家烹茶焙茶更加赏心悦目。
鼎中升起袅袅白烟,将钓者的眉眼蒸熏得更加柔和。
整个过程中,两人未曾交谈一言一语。
钓者将雪白的鱼汤盛入瓷碗,递于女子手中。
女子接碗时,手颤抖了一下。
钓者本已松开,又重新握住,助她端住汤碗,温声道:“夫人,请小心。”
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很热。”
不知说的是鱼汤,还是男子的手。
女子掀开面纱,一口一口抿着鱼汤,初时她的姿态十分矜持,到后来开始狼吞虎咽,宛如一只饿疯的小狗。
男子看着女子将碗中的鱼肉鱼汤吃完后,又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鼎中的剩余的部分,甚至伸出舌头狠狠舔刮残留在碗壁上的鱼汤。
目光慈爱而怜悯:“看来,你确实饿很久了。”
“即便你能扛住,腹中的孩子也是扛不住的。”
女子闻言一惊,眼中流露出戒备之色,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钓者轻轻地笑了,他没有回答,眺望着海面。破晓十分,幽蓝的海水一波一波涌至尽头,水天交接处泛着一线璀璨白光。
他说:“你认为那无尽沧海的尽头,会有你想要寻找的希望?”
女子一声不吭,戒备凝目钓者,手收在袖中。广袖虽大遮住她的动作,但钓者确信,里面一定藏着一柄兵器——或是暗器,或是匕首。
钓者道:“这一路行程天气湿热,你瞧那些海员全都光着膀子,别的海客穿着也甚是轻薄,唯有你……”
“你的脸太瘦了,而你被风氅包裹的身子又太过臃肿。”
“这不禁让人揣测,风氅底下藏着什么。”
不紧不慢地收拾汤碗与泥炉:“这船上可不乏眼光毒辣之人。”
“闲暇时,我游走于海员与海客间,听得不少趣闻。其中,关于你的更是不少。”
女子道:“他们说我什么?”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言你是一名豪商的婢妾或风尘□□,谋害了你的主人或是恩客,卷了巨额金银远逃苦海避难。”钓者目光下移,停留在女人鼓起的腰腹,“这衣服下面,藏着你裹挟的金银。”
“自从登上海船,你便耽溺于自己的情绪中。”
“大约未曾察觉,这十几天来,不少眼睛在暗中关注你。贪婪、饥渴、虎视眈眈但又不得不忍耐。”
“他们被你衣衫下怀揣的‘秘密’所吸引,视你为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即刻将你分食,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条小小的船上,有四五个帮派。僧多粥少,正暗中较劲,你这位‘美人’将花落谁家。”
“你应当知晓,但凡坐上前往苦海之船的,没有好人。”
钓者执起长颈壶,倒出清水,洗净手上的腥膻,用洁白的细绢仔细擦过指腹与指缝。
“所以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一只羊羔掉进狼窝一般显眼。”
女子倔强道:“你凭什么断定我是好人!”
钓者笑道:“好人的气味是甜的。”
“而你,连呼出的气息,都甜得像是四月的栀子。”
他摆了摆手,阻止女子的反驳。
“你没有察觉,方才你差点儿跌倒时,那名伸手护你的海员掌心藏着毒针。若非被我挡下,那枚毒针会悄无声息地扎入你的脖颈,令你手足瘫软,任凭他们摆弄。”
“还有三天时间此船便要达到苦海,依照西沧海海贸的惯例,在这个节点,商人们该为船上的‘货物’提前找好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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