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春柳的招牌被红彤彤的灯笼照亮,映出暧昧嫣色。
一支人马行来,一色墨衣,腰挎狭刀,整齐、缄默,犹如长街尽头漫来的雾霭。
客人光临,女子迎出。
见来人装束,笑容一滞,心中生出不安猜测。转念一想,那些大人怎么会将自己这家小小的青楼瞧在眼里?
于是心怀侥幸地寻问:“诸位贵客是?”
人马头领缓缓转身,面如苍雪,目似寒星,一道疤痕断眉而嵌,神容冷冽迫人。织羽墨氅甩至身后,露出胸前一枚缀着殷红流苏的玉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女子悚然,一声尖含在口中。
十一墨影微晃,瞬间来到对方面前,伸手钳住下颌合拢,逼她将尖叫咽回腹中。
袖中抖出一枚铜铃,挂人腕间,低声道:“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女子顿时化为石像,大气不敢出一声。目光惊恐地盯着铜铃,仿佛那不是铜铃,而是自己被吊起的小命。
裴戎越过她,步入楼阁,香风袭来,满目嫣然。
有客人察觉门口异动,半醉半醒看去。
醺醺然,滑过那一张张苍白无色的面孔,与纤薄修窄的狭刀。神智被酒意麻痹,一时无法理解这样一群持刀含煞的黑衣人代表着什么。
在骚动发生前,十名刺奴并肩上前,步伐整齐,犹如尺量。抬手齐动,数百枚铜铃飞出,稳稳当当挂在楼中每一个活人身上。
齐声说道:“苦海办事,妨碍者杀。铜铃一响,人头落地。”
楼中数百来人瞬时酒醒,面色煞白,惶惶不知所措。
来者,竟是苦海!
黑衣杀手于人群间穿梭,仔细查看每一个人的面目,仿佛在寻找谁。
众人为保小命,一动不动,宛如鲜活人偶,惴惴不安等待事态发展。
裴戎转头同身旁十一吩咐几句,迈开长腿,向楼内走去。
众人心中咯噔一跳,不约而同蹦出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大人物,任谁一看便知。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不需锦服华冠,不配名刀利剑,自成煊赫威势。只用一个手势或是一道目光,便能令人不觉弯腰,如负丘岳。
恰巧,刺主便是这样一种人。
他登上二楼,路过一名紫衫女子时,忽然停步,转身看向她。
紫衫女子一阵畏缩,双手拢住胸前轻纱,塌背缩肩,目光颤颤地盯着这位大人薄而淡的双唇,生怕它会吐出什么不好的字眼儿。
裴戎客气问道:“长生门何天赐,身在何处?”
紫衫女子浑身僵硬,骨头绷得发痛,垂着头,细声细气道:“大人,那位客人在二楼左转第六间,名为‘兰芝’的雅间。”
裴戎颔首,收了目光,登上楼梯。大氅上缀着的墨羽扫过梯阶,靴跟起落的响声隐没曲折回廊之中。
紫衫女子渐渐放松下来,口中呼出一道长气。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抬手扶额……
叮当——铜铃脆响,在死寂一片的楼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紫衫女子瞪大眼睛,恐惧令她抖得更加厉害,腕间铜铃繁响不绝。来不及求饶,便被一名刺奴从身后抱住。
刺奴高大的背影挡住众人视线,只见他双手一动,一道血痕溅于墙面,女人乱舞的双臂瞬时委顿。
裴戎抬眸看一眼门扉木匾,刻以兰芝,推门进入。
杀手的足音比猫儿更加轻柔。
屋中何天赐还在撒泼耍疯,与方子平闹成一团,满口胡言乱语吵得震天,二人竟未发觉裴戎的到来。
屏风后,身着齐胸襦裙,头簪粉花的乐伎怀抱琵琶,慢慢弹拨。
一道暗影落下,罩住乐伎瘦削身躯。乐伎茫然抬头,看见黑衣佩刀的陌生男子,手指一颤,曲声变调。
裴戎俯身,从背后拥住乐伎。臂膀环过她的身躯,一手稳住琵琶,一手握住人腕,牵引女子动作,轻勾慢捻,将这一曲崩乱的《六幺》淙淙续上。
乐伎被裴戎拥在怀里,男子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不禁有些脸红,柔顺跟从裴戎的指法。
然而,本该缠绵悱恻的一曲,渐起金戈锵鸣声,越弹越具杀伐之气,最后竟完美无瑕地演变成《十面埋伏》。
何天赐与师兄争执不下,本就烦躁。听见这杀伐之曲,更觉心慌。大声要求乐伎改换曲目,吵嚷许久,弹拨琵琶之人无动于衷。
醉意与怒意一并上涌,何天赐骂道:“贱货!”
抬脚踹翻屏风,却见到一脸惊恐的乐伎,与怀抱着她的裴戎。
看着这陌生男子,何天赐迷茫道:“你是谁?”
裴戎神情寡淡,没有回答。
方子平面带惊色,抿唇后退。目光从裴戎眉目、衣饰及腰间裹在鲨皮鞘中的狭刀上滑过。
瞬时与白日所见的血字告示联系起来,猜出裴戎身份:“苦海刺部……”
刚吐四字,裴戎五指用力一拨,琵琶一震,曲终弦断。
琵琶弦倏然飞出,连着两叶锋锐刀叶,勒住方子平的咽喉。食指勾弦一绞,咽喉割开。
方子平重重倒地,鲜血奔涌,须臾汇成血泊。
鲜血从地板的缝隙间渗出,落入一楼大堂,不断滴在手挂铜铃的客人脸上。在刺奴的凝视下,他面目僵硬,一动不敢动,任由鲜血将面孔、衣襟染红。
何天赐受惊摔倒,师兄的鲜血漫至身侧。似被这滚热的血水烫醒,他大喊救命,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
裴戎推开吓傻的乐伎,向何天赐走来。拔出狭刀对准肩头,欲一刀将人钉在地上。
何天赐猛然转头,如蚂蚱般弹跳而起,手扣一枚暗器使出,朝裴戎面门击去。
裴戎挥刀击开,暗器飞出窗外。
何天赐趁机想溜,然身体被酒色掏空,手足俱软,哪里逃得出刺主掌心。
使出浑身解数,堪堪与人过了五招,便被裴戎一掌重伤,如同死龟一般翻到在地。
裴戎提刀上前,忽然窗外一亮,夜空中蓦然炸开一道烟火——是那枚飞出窗外的“暗器”。
何天赐盯着烟火,眼睛发亮,哑声笑道:“你杀不了我,慈航很快会来救我。”
“师兄白日去往西城,拜见了罗浮剑子,表达投诚之意。只不过我这个主事人不在,所以尚未正式定约。”
“但是师兄临走前,罗浮剑子给了他这个烟火。说只要遇袭,便可放出,慈航道场必会相助!”
越说越有底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回归,冷笑道:“识相的,放了小爷,否则慈航道场绝不会饶你!”
裴戎凝目足下这只翻壳乌龟,觉得有趣。
性命捏在自己手里,却不知收敛,拼命挑衅。
轻挑断眉,道:“慈航确实会来,不过会晚来一步。”
“因为,他们也想利用苦海这柄狭刀排除异己,削弱城中门派的实力。”
何天赐皱眉,道:“你胡说!我长生门是慈航的盟友,不是敌人!”
裴戎为他的天真感到可笑,嘲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在你们怀着夺器之心,进入长泰时,便是选择站在与慈航敌对的位置。”
何天赐天性执拗,对认定的事情极难改念,且听不进道理。不闻裴戎挑拨,只死心眼儿地认为,罗浮剑子会如英雄一般,脚踏七彩祥云出现,将从苦海妖魔的手中救出。
然而,踩在头上的靴子越发用力,对方甚至饶有兴趣地同他闲谈了好一阵子。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距离此地只有三街相隔的慈航却迟迟不至。
裴戎道:“还在等么?将生死寄托于旁人之身,真是懦弱得可以。”
何天赐犯了倔气,输阵不输人地低吼:“那你又在等什么?何不一刀宰了我?”
裴戎笑了笑,道:“我在等……嗯,来了。”
说罢,拎住何天赐的衣襟,将他拖至窗前。膝盖抵人腰窝,掰起头颅,令他看向长生门驻地。
那里,燃起熊熊烈火,灼灼耀目。
裴戎道:“这个烟火,是否比你的更加显眼?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到。可为何,慈航还是迟迟不来?”
火光映入何天赐双眼,他呼吸微滞,头脑发木地想着:长生门的师兄弟们死了?死得这样简单?
不,大火困不住他们……可是火场外一定埋伏着苦海的杀手。
脑海浮现出,师兄弟们浑身焦黑地从火场中逃出,却被埋伏的刺奴一刀封喉,拖着尸体抛入火场的画面。
他虽蛮横骄纵,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没有同门之情?只是平日里任性惯了,心高嘴硬,不愿放低姿态,对同门和气相待。
此刻,诸多温情回忆闪过。
想起临下山前,他握住几位亲近之人的手,道:“我们一定要把道器抢回来,叫我爹刮目相看!省得他一天到晚说我游手好闲,成不了大器。”
大家拍了拍胸脯,道:“行啊,少门主难得有这番志气,哥几个一定鼎力相助。”
有个格外亲近的师弟,笑嘻嘻道:“不过就怕少门主三分热度,将将下山,便嫌马颠水凉,菜淡床硬,没几天就吵嚷着要回家。”
他气红了脸,挥动马鞭,追着那个家伙抱头乱窜。
熟悉的笑声渐渐模糊,何天赐双眼一眨,泪如雨下——这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少爷,第一次品尝到悔恨的滋味。
“大胖、小狗子……各位师兄、师弟……我……我……”
用头砰砰撞着窗框,在心中狠狠责备自己。
他不该在方师兄提出投靠慈航时,负气出走。
傲慢得认为自己不该屈居他人之下,却又没有那份心智与胆气担起照顾整个宗门的责任。
是他将众人诓出宗门,带来长泰,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火海。
他什么也做不了……谁能帮帮他……慈航,为何慈航还是不来?!
在裴戎言语的摧残下,何天赐渐渐崩溃,扭动身体,如疯狗一般撕扯抓咬骑在身上的杀手。
裴戎看着小臂上渗出的血珠,口中淡淡“啧”了一声。
用绳索套住何天赐的脖子,将人从窗口抛下。
巨大坠力几乎将人脖颈扯断,何天赐双手抓着绳索,在窒息中挣扎。
无神目光凝望城中火光,终于觉得,慈航抛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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