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的不只是城里,城外也是一翻暗战。
山麓之间,琼崖之上,宗主掌门巍然端坐。
城中各方交手了十一日,他们便在城外安守了十一日。
陆念慈不时将茶水泼入空中,化为丝丝运气,维持行云妙衍,演绎城中局势。
大大小小的云团在迅速覆灭,众人心如火烤。
在见自家宗门弟子全军覆没后,不时有人长身而起,面目阴沉地向亭中抱拳一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哀叹、惋惜、悲伤、焦虑……各色无形的情绪在亭中蔓延。
当看到属于慈航的云团与苦海绞杀在一起,众人长舒一口气。
陆续有人起身,带着真诚的感激,向陆念慈拱手道谢。
陆念慈含笑还礼,言大家皆是正道,理当互帮互助,不必客气。
然而,心中却道:崔嵬这孩子,还是沉不住气。
比起商崔嵬,这位慈航主事的行事风格显然要冷硬许多。
在他的带领下,近几年来慈航作风越来越强硬。他想要一改从前裴昭在世时的宽仁,弃仁恕而行霸道,让天下只有慈航的声音。
因而,在商崔嵬入城前,他吩咐他按兵不动,以借刀杀人之法,除去其他门派后。以逸待劳,再与苦海决战。
孰料对方还是遵从了心中的仁念,选择与苦海正面交锋。
有一点不满,又有一点欣慰。
大师兄养了他五年,而我养了他二十年,他的性子终究随大师兄,不随我。
心中轻叹,待我扶助慈航登临顶峰,也许未来的宗门需要这般仁慈的掌舵者吧。
而环伺在仇恨目光中的梵慧魔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摘下一兰花,将草茎揉搓坚韧,编成一枚小小的指环。
指尖拨弄着花瓣,细细欣赏自己的作品。似是不太满意,扔掉,又摘一朵,另编一只。
良久,像是终于发现了众人的目光。
随手将指环戴上尾指,淡淡浅笑。眉如倦烟,眸若寒潭,在他含威不露时,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一丝风情。
面对这尊惑人的魔罗,有人不觉动了异样心思。但一念及对方地位与身份,不觉又头皮发麻。扼腕叹息:妖魔就该有妖魔的样子,为何偏生要长这样一副面孔?
几番对视后,众人不是垂头,便是别开眼眸,也有人有礼地向他敬一杯茶后阖眸打坐去了。
梵慧魔罗淡眉轻挑,又摘下一支柳条,开始编起了篮子。
陆念慈见此,也是费解。他极为畏寒,尹剑心、卫太乙两人皆已脱下披风搭在他的身上,他依旧佝背缩肩,双手揣袖。
“城中局势已成一锅乱粥,即便是我,也看不分明。”
“但见御众师这般气定神闲,难道是暗中布置了后手,已有必胜的把握么?”
梵慧魔罗十指修劲,骨脉分明。褪叶搓柳,嫩枝在指尖交叠分序,一只柳篮渐渐成形。
“我在这里,自是必胜。”
慵懒得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性,却暗含毋庸置疑的可畏自信,令人敢怒而不敢言。
陆念慈抚掌而笑:“御众师果然威仪。”
“然而,在下却有不同看法。苦海屠杀无辜,自绝天下。而我正道中人精诚协作,勠力同心。最后胜者,当是我正道一方。”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细细整理柳篮上的嫩叶。
陆念慈被冷落,不见恼怒,望着对方目光微转:“御众师,可愿同我打一个赌?”
梵慧魔罗道:“什么赌?”
陆念慈道:“以这场道器之争的胜负为赌。”
梵慧魔罗弯起丰润双唇:“你要什么?”
陆念慈道:“慈航若胜,烦请御众师将我尹师妹及其腹中孩儿,完完整整地送归慈航。”
梵慧魔罗轻轻冷嗤:“我还以为,你们会想要回顾子瞻的尸骨。”
陆念慈微微一怔,侧头轻咳道:“你若愿意,也请……”
梵慧魔罗一挥手,道:“自然不愿。”
“怎么说,他也曾立誓要与梵慧魔罗执手白头。”幽邃的瞳眸中冷光泠泠,“既然人已死,就让他的尸骨陪到白头。”
陆念慈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梵慧魔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作答,道:“若是我苦海大获全胜,我也要一个人。”
陆念慈道:“什么人?”
梵慧魔罗冷冷道:“江轻雪知道是何人。”
作为护卫,默然无声的卫太乙按剑沉声:“梵慧魔罗,休得直呼天人师名姓!”
梵慧魔罗没有理会他,含笑等待陆念慈回答。
陆念慈思忖片刻,道:“可以。”
卫太乙唤道:“师弟,你尚且不知他索要的是何人。”
陆念慈自负道:“我不需知道,因为慈航绝不会输!”
于是,二人击掌立誓。
在双掌分离前,陆念慈忽然用力握住,凑近梵慧魔罗耳边,轻声:“我会成为压服你的男人。”
梵慧魔罗淡笑:“勇气可嘉。”
卫宁庄弟子将客栈一与二楼的所有门窗皆用木条封死,固守三楼。
卫宁庄位处凉州,大部分弟子都在马背上长大,因而控弦之力非比寻常。当苦海组织好队伍攻来,他们便引弓一轮齐射,瞬间将苦海的先锋射成筛子。
然而,有戮奴想出法子,抬来干草,堆于楼下。引燃草垛,燃起滚滚浓烟,将楼上之人熏得气闷眼花。
卫宁庄弟子看不清目标,整齐划一的箭矢,顿时变得凌乱。
戮奴们趁机飞身而上,金刀旋转,将箭雨一斩而空,眼看即将攀上三楼。
射雕者阿尔罕,闭上被烟熏红的双眼。聆音辨位,张弓如满月,一箭击星远。
竟连穿三人。
护在阿尔罕身边的风一笑,拔刀将攀上三楼的剩余两名戮奴砍翻。
戮奴们惊恐的目光从他空洞的后背穿透,看到三楼射雕者鹫猛的眼睛,犹如草原上狩猎的鹰隼。
一时间,双方沉默对峙,强攻稍停。
阿尔罕震慑住苦海苦奴后,转头问风一笑:“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风一笑面露苦涩,摇摇头道:“剩下的箭矢不足二十篓,只能再射三轮。”
阿尔罕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众人听令,三轮齐射过后,拔刀!不要犹豫,见人就砍!”
“是!”卫宁庄弟子齐齐称诺,一股压抑凝重的气氛在三楼上蔓延。所有人都知道,当短兵相接之时,他们的胜算微乎其微。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阿尔罕扶窗俯看,这一看令他们如坠冰窟。
一群身戮部玄衣,腰挎狼头大刀,满身血污的队伍从西街口出现,整齐凝肃地向战场走来。
苦海的增援……到了?
围攻卫宁庄的戮奴们同样看到了来者,领头之人对刺奴队伍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接着又一连串复杂手势。
刺奴队伍中走出一人,顺利回应对方。
戮奴一看,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兄弟,你们来得正好!快与我协力将这根硬骨头拿下!”
那人微微一笑,道:“玄正有此意。”
说着,拔刀出鞘,薄而窄的刀刃瞬间捅入对方心窝。
与此同时,已经融入戮奴队伍中的“增援们”,齐齐拔刀,手起刀落,将身边的“战友”砍杀于地。即便有人机敏躲过一刀,但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倒在同伴的尸体上,声息俱无。
楼上,阿尔罕为这突然颠转的局势目瞪口呆。
只见那群戮奴抹去面上污迹,露出一张张芙蓉俏脸,其中竟有一半是女子。
裴戎淡淡含笑,将染血的狭刀收入鞘中。
虽是谈玄那副温文公子的面孔,但在这杀场上,自成一股威严气势,令人心折。
他笑吟吟望向楼上,道:“卫宁庄的朋友,我等前来营救诸位。若是诸位信我,且随我去一安全之所避难。”
阿尔罕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且慢,待我将话问清楚。”
裴戎道:“阁下,有何疑问?”
阿尔罕道:“你是他们的头领?”
裴戎道:“不错。”
阿尔罕道:“你是如何得到戮奴的衣物,又是如何知晓他们的暗号?”
裴戎道:“在下得素女宫与葬情殿的朋友相助,在戮奴偷袭时反杀了他们,扒了死人的衣服与刀剑。”
“至于口令……”
裴戎身子微侧,让出身后柳潋。
柳潋抱拳拱手:“在下素女宫柳潋,想必阁下应当听过,本宗有门‘迷魂妙音’,乃是探知情报的绝佳手段”
阿尔罕道:“你们口中的安全之所位于何处?”
裴戎笑道:“嗨呀,这位兄台空口白牙,就想套走我等最大的依仗,未免太过了吧?”
“在你等自愿同行前,请恕我无可奉告。”
阿尔罕抿了抿双唇,道:“我们与素女宫、葬情殿从无交往,为何要来救人?”
裴戎道:“贵庄非是我等援救的第一个宗门。”
“在贵庄之前,已有龙威镖局与白山教被我等救出。他们亦兵分两路,假扮苦海援兵前去营救其他门派。”
“如今形式,我们只有精诚合作,才有生存的可能。当务之急,是为我等中立门派尽可能保存更多的实力。”
裴戎目光诚挚,宛如万里澄江,泛着碧溶溶的光。
“可以说,救你们,便是救自己。”
卫宁庄众人无比动容。
这名言笑晏晏的男子,如同划开幽暗长夜的一道熹光,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阿尔罕发出一声赞赏的喟叹,道:“最后一个问题。”
裴戎道:“请。”
阿尔罕道:“你是谁?”
裴戎淡淡一笑,如月破云:“江湖散人,谈玄崇光。”
卫宁庄弟子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阵哗然窃语,夹杂着诸如“算无遗策”“得法天下惊”的字句。
影中谈玄得意洋洋的传念:怎样,你当刺主时,从没有这样被人崇拜过吧?
裴戎习惯地漠视掉谈叨叨,神色从容道:“阁下,还有其他疑问吗?”
阿尔罕与风一笑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
“古漠挞大雁城,阿尔罕。”
“卫宁庄,风一笑。”
“代卫宁庄满门,谢过崇光公子及诸位朋友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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