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在东丘城埋下如此多的细作,绝非一日之功,其目的无疑令人不寒而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东丘势必要用铁血手腕肃清细作,此后严防死守,叫西北再无可乘之机。
薛进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西丘。
此事关系重大,除了表弟李玉,他不放心委派给任何亲信,可李玉此时身陷囫囵,能否捡回一条命还很难说。
思来想去,非他亲自前去不可。
薛进辗转反侧一整夜,翌日照常上值。刚进府衙大门,就被一位同僚叫住了:“薛统领!薛统领!恁真是大忙人啊,好不容易见恁一面。”
薛进笑道:“罗统领找我何事?”
罗统领满面喜气的递上一张请帖:“下月初二,我大婚,恁一定要到啊!”
薛进接过请帖,忙道恭喜:“你这回算是苦尽甘来了。”
罗统领早早和青梅竹马定了亲,原本四年前就该成婚,谁成想先是祖父亡故守孝一年,后是母亲病故守孝三年,这一拖就拖成了大龄晚婚,如今当真是苦尽甘来。他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到时候咱们要好好喝两杯!”
“一定,一定。”
“欸,恁和楚三小姐也好事将近了吧?”不等薛进回答,罗统领便亲热地拍着他的肩道:“恁小子真是有福气,我就擎等着喝恁的喜酒了,咱提前先说好,婚宴无论如何得给咱们兄弟留张桌子!”
喜酒,婚宴,洞房花烛。
薛进想到楚熹穿着金丝凤凰的大红嫁衣,戴着鸳鸯牡丹的大红盖头,坐在洒满红枣花生的喜塌上,那么羞涩又忐忑地等着他,心里有点怪,像是十六岁那年入关,茫茫然的,期盼着有一番作为。
薛进倒不觉得自己爱楚熹,和楚熹成婚,大抵是一场漂亮的胜仗,生个娃娃,则是他的战利品。
可眼看大战在即,他却要退兵了。薛进难受得厉害,仰头看天,天都是昏暗的。
强忍不适,命人将地牢里的嫌犯带出来提审。
绣娘们被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早没了力气哭喊,不论薛进问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所言与昨日在乡里并无两样。
薛进便结了案子,放她们回去。在地牢里待过的女子,就算清清白白地回了家,往后前程也要受影响。
绣娘们不敢叫屈,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府衙。
她们一走,又有人来报官,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仍叫薛进奔波了小半日。
回府衙时太阳已然要落山了,听门口的城卫说楚三小姐在后院等他许久,薛进紧绷绷的一颗心才稍微松快点。
“在这呢在这呢!你慢着点呀!”
“三小姐放心,我从小就爱爬树掏鸟蛋,这不算什么!”
薛进离老远就听见后院里吵吵嚷嚷,走过去一看,楚熹紧张兮兮地站在树下,年轻城卫趴在树干上,正伸手去够枝头的果子,手摸着了,握不住,只好用力拨弄。
楚熹立刻高举双臂去接。
城卫拨弄了两三回,那果子便歪歪斜斜地落下来,叫楚熹接了个正着,她欢欣地大叫一声,捧着果子直蹦跶,比捡到金元宝还高兴,而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城卫说:“你真厉害,我拿竹竿打半天都没打下来!”
不过是摘个果子,让楚熹说得好像做了什么丰功伟绩。城卫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楚熹的眼神染上了些许特殊的意味。
薛进心里又莫名堵得慌了。
楚熹偏过头,瞧见他,一双眼睛更明亮,几乎是飞奔到他面前:“你怎么才回来啊。”
“今日……事情比较多。”
“老爹昨晚去了合州,他不在,你尽管可以偷偷懒嘛。”
有薛进在,楚熹眼里就容不下别人了,城卫悄悄从树上爬下来,悄悄离开,连招呼也没和薛进打一声。
薛进盯着他的背影无声冷笑,随即看向楚熹手里的果子,问道:“你摘这个做什么?”
“吃呀,都熟透了,看着就甜,你要不要?我掰开咱俩分。”
“你能掰开?”
“怎么还小瞧人呢。”
这果子用巧劲很轻松就能掰开,楚熹打算给薛进表演表演,正抬起腿来要掰,果子就被薛进夺去了。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哎呀,会体贴人啦。”
“待会再吃,我有话要对你说。”
“一边吃一边说呗。”
楚熹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果子。
薛进心知自己说完,她就没心情吃了。
“方才我……我收到了大哥来信,信上说,前些日子皇帝要在兖州建行宫,二哥被府衙强征去做苦役,得了热病,恐怕时日无多,让我回兖州……见他最后一面。”
薛进曾说过,他父母早亡,是家中两位兄长紧衣缩食将他养大,还供他读了一点书,兄长对他而言无异于父亲。
他每一句拙劣的谎言,楚熹都深信不疑。
少女双目睁大,眼角泛出一抹红意,是在为他伤心,是在为他难过,可仍然做出一副要帮他撑起一片天的模样:“那,那……你也别太着急,热病未必就,就治不好,信从兖州送到安阳也要好几日的功夫,我的意思是,保不齐你二哥病已经好了,左右你有些日子没回家看看了,回去一趟也好,我这就让人帮你准备一匹快马,还有盘缠……要不,你这次回去,就干脆把你哥哥嫂嫂他们都带到安阳来吧,我老爹说,兖州那地方早晚是要打起来的,还是安阳太平。”
安阳的确太平,不太平怎么会养出这般纯真无邪的人。
薛进喉咙忽然有些紧,眼睛也酸胀。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会说:“楚熹,安阳不会太平很久的。”
“不。”楚熹信誓旦旦地反驳他:“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老爹都跟我说过了,可这世道不管怎么乱,人总是要穿衣吃饭的,老爹愿意拿钱买太平,我们安阳城最不缺的就是钱,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安阳还是老爹做主呀,你只管放心把你兄嫂都接来就是。”
见薛进沉默不语,楚熹又道:“你那小院肯定是住不下的,我就在府衙附近帮你找一所大院子,你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是很好。”
老爹不切实际的安抚,楚熹也深信不疑。
薛进看得出,楚熹在逃避,她要永远做安阳城里无忧无虑的三小姐。
“拿钱买太平,你可想过,要向谁买太平,朝廷,沂都,还是西北,这世道一乱,人命便犹如草芥,人家要夺取你的钱财,根本无需向你伸手,兵临城下,金戈铁马,那时就容不得你做主。”
“……凡事有老爹呢,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
薛进眼中渐渐升起些许冰冷的讥诮。
不是对楚熹,而是对那个曾经几度幻想着娶楚熹的自己。
乱世之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个如此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女子,如何能做他薛进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守好后方。
连那样赤忱说爱他的楚熹,都不愿意做出抉择,本就谨慎的楚光显更无可指望。
薛进彻底失望:“我这次离开,就不打算再回安阳了。”
“为什么……”楚熹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说,不意外,也不明白:“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呢,辉瑜十二州这么大,就算打仗,也未必能打到我们这。”
薛进同样不明白楚熹,她为什么坚信这场争斗与她无关,与安阳无关。
薛进当然不会明白,一个在祖国母亲怀抱里安稳生活二十几年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安全感,以为永远会有强大的后盾为她遮风挡雨。
可她自己也说,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只有老爹。
看着楚熹小鹌鹑一样的低着头,薛进心不由软了几分,又冒出一丝不该有的希冀,他柔声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楚熹猛地抬起头,小黄麂似的乌黑眼珠牢牢盯着他,像是打量着,审视着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仿佛他露出一星半点猎人鹰犬般的尖锐棱角,她就会举步逃入深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进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平和:“只要你愿意跟我走,眼下一时或许艰难,但我发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安享太平,还过你如今过的日子,永远不变了。”
楚熹固然是舍不得薛进的,她自觉真心爱薛进,愿意和薛进共度一生。
可离开安阳,离开老爹,跟薛进居无定所的流浪,一头扎进那兵荒马乱里,楚熹不敢。
她没有薛进那么大志气,也没有破釜沉中的勇气。
她只是想,在老爹的羽翼下,轻松地活着。
“我舍不得老爹……”
“我们以后还会回安阳的!一年,用不上一年,我一定带你回安阳。”
薛进知道自己失态了,不过他很快为这刹那间的失态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他若把楚熹带走,安阳就不是一步废弃,待他拿下了西丘,西北军入关,大局已定,楚光显再怎么不情愿,看在楚熹的份上,也会向西北投诚。
在薛进满怀期待的眼神下,楚熹终于开口:“那……我在安阳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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