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婚姻大事,万家大小姐万家凰是这么想的:宁为英雄妾、不为匹夫妻。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真若让她去做妾,她能从家宅内院一路骂到三条街外。不要看她今年已经步入了老姑娘的阵营,可敢纳她做妾的英雄还没有生出来。“宁为英雄妾”,不过是嘴上那么一说,表表她的态度与眼光,仅此而已,再没别的意思。让她做妾?笑话!凭她万家的家产,凭她是万家唯一的独生女儿,她不纳英雄做妾,已经算是很守妇道了。
大小姐如是想,大小姐之父万先生亦有同感。万先生姓万名里遥,表字远鸿,仅从名字上看,便可知他是个飘逸的人物。但万里遥先生的妙处还不止于飘逸,他虽然生来就是万家的少爷,而且闲散半生,确实没有一毫的本事,但他志存高远,尽管好吃懒做,可总感觉自己的人生不该是混吃等死这么简单。他十八岁成婚,年初成婚,年尾就有了大小姐,如今大小姐二十五,他四十三,大小姐花容月貌,他也是英俊不减当年,父女二人住在大宅门里,饱食终日之余,面面相觑,都有虚度光阴之感。
万里遥自己已经是过了青春年华了,万家凰身为女子,再厉害也厉害不出大门去,只能在家中威风,所以他想若是要让这死水一般的万宅焕发生机,就要敞开家门,纳入新风。再具体一点的讲,就是他想招个威武不凡的上门女婿,一是解决女儿的婚姻问题,二是让女婿提携提携他这个空虚的岳父,比如女婿若是做了一省的总督办,那么像他这样风流脱俗的岳父,当个省秘书长还不是手到擒来?而之所以非要女婿上门,则是因为万先生爱女心切,总觉着女儿还是个小姑娘,女儿纵然脾气不好,耍的也都是孩子脾气,把这么一个孩子样的女儿孤零零的嫁去夫家,万一受了婆婆小姑的恶气,那他万某人岂不是要把心疼碎?
万家父女想得挺好,就等着一位省督办、或者司令、或者总长、或者总裁主动登门,然而上述的英雄们全都装死,始终不肯乖乖的嫁入万家。一转眼的工夫,万家凰就过了二十五,这个年头儿,姑娘一过二十五,身价就得打对折,所以万家父女一方面认为自己没必要急,另一方面又隐约的真有点急,毕竟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小夫妻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万家这头凤凰却是常年的独守空房,于情于理,都不人道。
所以万先生表面镇定,心里暗暗的打了鼓,怀疑女儿的人生大事,是被自己这个父亲给耽误了。暗地里留意着女儿,他见女儿一派泰然,并不长吁短叹的思春,心里就越发的认定这孩子明理知事,之所以这样泰然,定是装的,怕流露出烦恼来,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看了揪心。可他那心肠又不是铁石打就的,眼看着女儿青春流逝,又怎能不忧闷?
忧闷归忧闷,万先生并未因为这份忧闷,就减少了生活的热情,吃喝玩乐是一样都没耽误。此刻身处故乡老宅之中,尽管此乡近些年来一直是兵荒马乱,城外两军交战,已经对着轰了大炮,但万先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照样有闲心天天邀了朋友到家,彻夜的打麻将牌,不闹到天亮绝不散场。
万家凰身为万家唯一一位比较明白的主子,见父亲活得这样没心没肺,起初还忍耐着,只偶尔拿话劝他一劝,忍到这日清晨,因那枪炮的声音隐隐响了一夜,吓得她一夜未眠,清早起床,便是心烦意乱的没了好脾气。她有个贴身的大丫头,翠屏,算是她身边天字第一号的亲信,这时见大小姐睁了眼睛便是柳眉倒竖,就屏声敛气的加了小心,一边服侍她洗脸梳头,一边没话找话的嘁嘁喳喳,想要拿话多打几个岔,把大小姐的这股子起床气岔开去,结果说着说着说到了老爷,翠屏这回算是捅了马蜂窝。
“怎么着?”万家凰对着大镜子问道:“老爷又打了一宿的牌?还接了七八个姑娘在旁边陪着唱曲儿?”
不等翠屏回答,她霍然而起:“城外成天的过大兵,不是今天张三打李四,就是明天李四打王五,不定哪一天打红了眼,就要闯进城里来杀人放火。局势都坏到这种程度了,老爷的心怎么还那么大?我听城外炮声响了一夜,他还有心思通宵的玩乐?”她一回头瞪了翠屏:“老爷现在人呢?”
翠屏被她瞪得一激灵:“老爷……在前院书房里吃早点呢。”
万家凰迈步就走:“我找他去!”
在万宅前院的一间小书房里,万氏父女拌了一场嘴。
万家凰到来之时,万里遥正在慢条斯理的喝一碗热馄饨,万家凰走到他面前,劈头便道:“爸爸!”
爸爸有点心虚,没敢抬头。
果然,他女儿是兴师问罪来的:“爸爸,您可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通宵打牌?昨夜您这儿到底是有多热闹,能把城外的炮声都盖住?我上个月就提过,说这儿的局势一天比一天乱,不如还是回北京去,那儿毕竟是天子脚下,怎么着也比这儿安全些。结果您是一天拖一天,就不动身。我也知道您的顾虑,可这也全是您的错,说起来咱们万家数您辈分最高年纪最大,说起来也是一家的老太爷了,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自重,还跟人家寡妇——”
万里遥猛地抬了头:“不要说了!”
“那赵三奶奶虽然是个寡妇,可娘家的兄弟个顶个的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能让您就那么白白招惹了?我早就看这事不好收尾,可我一个做女儿的,您是父亲,我又不便多说。但现在到了这不寻常的时候,您是不是也该把您那风花雪月的心收一收、也顾念顾念这一大家子人呢?”
万里遥本就熬了一夜,累得头晕目眩,正想安安生生的吃点喝点睡一觉,不料家中这头二十五周岁高龄的老凤凰扑啦啦飞过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铿铿锵锵的就把他损了一顿。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挺身而起:“好你个臭丫头,还管起你爹来。说我风花雪月,我不风花雪月我还能怎么着?难道让我坐在家里瞧着你犯愁吗?”
“我有什么短处让您瞧着犯愁了?”
“你出门看看去,谁家这么大的姑娘还没出门子?过了年你可就二十六了啊!”
此言一出,万家凰也变了脸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嫁人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前些年我倒想嫁呢,您许吗?您当时挑三拣四,嫌这个家世不好,嫌那个前途不妙,来一个驳一个,来一个驳一个,二姨奶奶那么爱做媒的人,都让您给得罪得再不登门了。我不怨您已经算是我知理,您还好意思怪罪起我来了?”
“我当你是个好样的,谁知道你会没人要?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三表弟招进来,毕竟那还是个知根知底的正经孩子。但是现在说这话也晚了,你三表弟也就比你小一岁,这些年不通音信,人家肯定早就成亲了。”
万家凰一听“没人要”三个字,气得太阳穴上青筋直蹦:“爸爸!您少东拉西扯的!我没人要?您说这话亏不亏心?莫说我的终身大事就是被您给耽误了,就说这些年在家,自从妈妈没了,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我经手?若不是有了我管家,您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无忧无虑?不嫁人就不嫁人,我不在乎,管家就管家,我也不在乎,可您怎么能拿‘没人要’三个字来羞辱我?这是做父亲的人该说的话吗?”
万里遥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万家就他们父女俩过活,朝夕相见,女儿又厉害,所以二人隔三岔五的吵一吵,也不算稀奇。面前这碗馄饨他是喝不下去了。女儿气得要哽咽,肯定也不会允许他再吃别的。绕过女儿走去门口,他取下大衣帽子以及手杖,嘴里嘟嘟囔囔:“好,好,许做女儿的骂老子,不许老子还口。我还没老到动不得,你就这么待我,将来等我真老了,指不定怎么受你的气呢。”
说到这里,趁着万家凰在那里换气哽咽,他且穿且走,较为体面的逃了。
他刚逃了没有三秒钟,翠屏悄悄的进来了——其实早就跟上来了,但是听见了小姐和老爷吵闹,她就没敢上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小姐啊……”她试探着开了口:“您别真哭呀,为了这点事哭,不值当的。老爷的嘴您还不知道吗,逮着什么说什么,说完他自己都记不得。”她去拉扯万家凰的衣袖:“您跟我回房去吧,大清早的,您连茶都还没喝一口呢。”
万家凰扯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然后转身随着翠屏迈了步:“不能等老爷发话了。等会儿吃完早饭,你就把行李收拾起来,再让张顺去买火车票。在这儿住着,平时还算清静,可真要是打起仗来,这儿可没有外国饭店让咱们躲进去避难。”
“是,那连老爷的行李也一起收拾出来?”
“一起收拾,一旦张顺买着票,咱们立刻就走。”
说完这话,远方滚滚的来了一声雷鸣,像是天边又开了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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