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如何保护财产,万家凰是无需挂虑的,万家在本城就是这一座老宅,以及城外的几个庄子。她若要逃,随便收拾一下金银细软,够路上的盘缠就足矣。至于衣物用具之类的沉重行李,对她来讲,全丢了也不值什么。
草草收拾出了一只小手提箱,她让翠屏拎着,快步走去了后院。在那间小屋门前停了住,她也无暇再摆千金小姐的谱了,开口便道:“那个……喂,你出来,跟我走。”
门一开,那家伙亮了相,万家凰抬头一看,差点被他气笑了——值此危急关头,这位先生反倒浪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弄了把剃刀捏在手里,下巴上还粘着一小团肥皂泡沫,从他那光洁面颊上看,可知他在开门之前,必是正在修面。
“万小姐?”他死性不改,又开始上下的打量她,同时一抬袖子,抹去了下巴上的泡沫。
万家凰冷着面孔:“现在外头情形很不好,新进城的军队正在烧杀抢掠,不知道会不会闯到这里来。现在我们打算到地窖里躲一躲,天黑之后再出来,你也跟着我们去吧!”
“他们是只想烧杀抢掠,还是在抓我这样的……兵?”
“都有。”
“我是不是连累了你们了?”
“若是把你交出去,就能换我家的太平,我早让人把你绑了推出去了!”说到这里,她又瞪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高看自己,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我们全家为你冒险!你走不走?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这回他没了二话,一步就迈出了门:“走。”
万家这个地窖,位于厨房之后,并非专门的避难所,原本是青菜的居处,也算一座天然的冷藏室,平时通过软梯上下——这是二顺的活儿,二顺灵巧,最会爬上爬下。
如今地窖的小门开了,乍一看上去,就是地上的一眼黑洞。万里遥颤巍巍的先下去了,然后是拿着手提箱的翠屏。万家凰站在地窖口,都懒得拿正眼看另一位,只从嘴角挤出三个字:“该你了。”
然后她转向张顺,细细的嘱咐。不能全家一起躲进地下做老鼠去,上头总得留个伶俐人儿来对付大兵,所以这回张顺担了重任,除非大兵没有登门,否则他不但得直面大兵,并且还得对大兵们扯个谎儿,说自家的主人早在前几天就偷着出城走了。
扯完这个谎儿,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退后再退后,大兵爱怎么抢怎么闹都无妨,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行。
张顺连连的答应,他和他兄弟二顺都是万家养大的,万里遥没儿子,这个时候用得上男子汉出面了,他责无旁贷,非上场迎敌不可。
嘱咐完毕了,万家凰蹬着那软梯,也下了地窖。上头的张顺盖好了地窖小门,又搬来一口臭水缸压到了小门上,且在四周扔了许多烂菜叶子,把它布置成了个脏土堆。
然后他让二顺守了后门,自己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和兼做厨子的老仆凑成一对看房子的下等仆人,静等大兵上门。另有几个粗使的男仆,都是本地人士,此时便得了命令,各自逃回家里去了。
地窖很黑。
翠屏摸索着点了一支蜡烛,万里遥不住的往上看,地窖口那里透下一丝亮光,是张顺不敢把地窖门关得太严,怕憋死了他们。万家凰抱膝坐了,鼻端萦绕着一丝肥皂气味,因为旁边就是刚刮过脸的那一位。
他盘腿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万家凰虽然对他是百般的看不上,但是挺欣赏他这一份气度和姿态。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她见他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说起来算是镇定的模样,但她总感觉他此刻其实是很紧张,紧张得周身肌肉紧绷,面孔也僵硬成了塑像。
“真是度日如年啊。”万里遥忽然喟叹:“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虫子。”
翠屏小声接道:“老爷,您可别吓唬我们了。”
“哼。”万里遥冷笑一声:“难道我是不怕的吗?”
万家凰“嘘”了一声,地窖里立刻重归寂静。静了没有两分钟,万里遥又开了口:“大妞——”
万家凰在暗中一瞪眼睛:“嗯?”
“大姑娘,咱们是不是躲得太早了一点?那帮丘八今天未必会闹到这里来吧?难道我们还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
“那您可以上去和张顺作伴。”
万里遥哑然片刻,换了对象:“那个谁,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万家凰听见耳旁响起了个低沉声音——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在记忆中他一直只是个破锣嗓子:“多谢万先生关心。我的伤都是皮肉伤,看着厉害,其实不重。”
“你当兵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数不清了。”
“你干没干过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
“人是杀过,鱼肉百姓的坏事,我没做过。”
万里遥又叹了一声:“谁信呢。”
“厉司令治军严厉,部下士兵向来不会骚扰地方。”
“治军严厉有个屁用,还不是被那个什么毕司令打跑了?害得我全家要钻地窖,也不知道这地窖里有没有蝎子蚰蜒臭虫。”
万家凰开了口:“爸爸,不要再讲这些无聊的话了!”
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的情形,很不好。
都知道大兵们是从城东头开始下手的,可张顺万万没想到,城西万宅的大门,也会忽然被敲响。
他起初是打算装死不开,等那帮大兵真要撞门了再说,毕竟万宅的大门高大厚重,要是对方人少,还真是未必能撞得开。
然而在听了一阵雷鸣般的乱敲声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弟弟二顺,要是那帮混蛋丘八走不成前门走后门,那么二顺可未必有本事对付他们。
这么一想,他鼓了勇气,上前去搬开门闩,推开了一扇大门,一边露脸一边陪笑:“老总,对不住,刚听见,让您受累久等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犯了嘀咕:门外确实是站了一队士兵,然而和他预想的不同,这队士兵排着整齐队伍,并不是吊儿郎当的野蛮模样,为首一人军装笔挺,应该还是一位长官。那长官正仰头在看万宅大门上的匾额,看过之后低下头,正视了张顺:“我是毕司令的副官长,特奉司令之命,前来拜访万老先生。”
“您说我们老爷呀?”张顺继续低三下四的陪笑:“我们老爷走了啊,开仗第二天,我们老爷就走啦。”
“哦?城里开仗第二天,交通全被我军封锁,请问万老先生又是如何走的呢?”
“那我不知道,我就是在这儿看房子的。老爷那天走了之后没回来,那……可能他就是有法子呗。”
副官长负手一笑:“你的意思,我懂。可惜自从我军入城之后,就立刻派人监视了府上的前后门,这些天来,可没见有人出来过啊!”
说到这里,他迈步登上台阶,径自走进了万宅:“毕司令久闻万老先生的大名,这一次有缘同城相会,很想和万老先生交个朋友。怎么,万老先生是不愿意赏我们司令这个面子么?”
张顺早被万家凰嘱咐了一万多遍,深知无论对方是柔是刚,自己都要站稳立场,绝不能中计。至于毕司令要和自家老爷交朋友云云,一听就是谎言,万家这位老爷,做朋友是马马虎虎的,做人质倒堪称是一等一的货色。
于是,张顺开始装傻:“长官,我真不知道,不信您搜。”
说完这话,他开始往旁边退,要给他们让出道路,和他作伴的老仆见状,也要后退,哪知那副官长看了老仆一眼,扭头盯住了张顺:“真不知道?”
张顺慌忙点头:“我真——”
话没说完,因为副官长举手就是一枪,子弹崩飞了老仆的天灵盖。尸首咕咚一声倒下去,热血脑浆崩了满地。
然后枪口缓缓移动,瞄准了张顺:“真不知道?”
万家最得力的男仆、未来管家的候选人、视万里遥为父亲的张顺,迎着黑洞洞的枪口,血都冷了。
因为他知道,对方真的可以杀了他,一扳机扣下去,他这辈子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哆嗦得发不出了声音,只能颤抖着摇摇头,摇摇头后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
副官长一晃手枪:“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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