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万家凰回了房。

翠屏告诉她开早饭了,又问她去了哪里,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在窗前坐了下来。目光扫到了窗台上那一摞书本,她一皱眉头,仿佛从那纸张上嗅到了血腥气。

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是都有个缘故在里面,也许他们这样在刀口上舔血的人,都有着这样残忍的手段和心肠,她不能理解,也无需理解。反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眼光高,一心想要嫁个大英雄,大英雄杀伐决断,听着何等爽利,然而仔细想来,“杀”与“伐”下,又都是何等的血淋淋。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志气馁了,她甚至认同了父亲——厉紫廷若不是个司令就好了,让他随着他们回北京去,钱和前程都算不得什么,他没有,也无妨;他若想要,她也能给。

翠屏又在唧唧哝哝的说着什么,让她心烦意乱起来,她想让翠屏自己吃早饭去,可是话未出口,房门一开,厉紫廷走了进来。

他带着一身的寒冷气、血腥气、以及烟草气。进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翠屏一眼,然后才对着万家凰开了口:“我昨天出城了,夜里才回来。”

翠屏识相的躲了出去,房门一关,只剩了他们二人。万家凰依旧在窗前坐着,勉强抬头望向了他:“我知道你出城了,昨天张副官长告诉了我。”

“我的队伍出了内奸,否则毕声威不会专挑我在临城县时出兵。”

“那你昨天出城,是抓内奸去了?”

“是。”

“抓到了吗?”

他一点头:“抓到了。”

万家凰低下头,不再言语——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她不懂军事,本没资格插言,况且她算厉紫廷的什么人?就算她懂,也一样是没资格指手画脚。

厉紫廷向她走近了一步,停下来,身体闪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去靠桌沿,然而随即站稳了,他还是对着她打了立正。

“我很生气。”他垂眼看着她:“气昏了头,只想杀鸡儆猴,忘了会打扰到你。”

万家凰看见了他垂下的双手,右手的拇指正一下一下搓着食指关节,是个不安的样子。

他的声音又在上方响起:“很抱歉,吓着你了。”

“吊着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内奸吗?”

“是。”

“你锄奸也罢,杀敌也罢,全有你的道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吓着我了,也不至于,自从离开临城县,一路上我们什么没见过?就算胆子小,如今也吓大了。”

“我看你像是有点不高兴。”

“我——”

她先是一迟疑,随即才道:“我直说了吧,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看那人受刑时,你好像是很——很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谈不上,不过是报仇雪恨了,心里痛快。”

她抬了头:“真的吗?”

他低头俯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我对你向来不撒谎。”

她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我还以为你和毕声威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君。”

眼角余光中,她瞟到他那右手的小动作停了。

“日久见人心,我是不是,你可以看。”他说。

她站了起来:“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还是那么直挺挺的:“没有,没来得及。”

“现在,一起?”

他微微向她倾身:“不生气了?”

她实在是顶不住他那两道目光,扭开脸轻声答道:“误会解开了,还生什么气?”

万家凰和厉紫廷出门时,正赶上万里遥吃饱喝足回了来,见了面前这一对并肩而行的青年人,他小吃了一惊:“哟,你们——”

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请,我不给你们挡路。”

万家凰低了头,嫌父亲这句话说得油腔滑调,好像她和厉紫廷有了什么关系似的。同着厉紫廷出了这一道院门,秋风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烟草气,她就感觉鼻端绕着似有似无的一点芬芳,这芬芳偏巧她认识,是一款古龙水的气味。

她逃难出来,身边没有香水,那么这气味就只能是源于厉紫廷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道:“你只有一半像军人。”

他缓步前行:“另一半呢?”

“另一半,像是个花花公子。”

他没反驳,只是微笑,又低声说道:“吃过饭后,到我房里坐坐,好不好?”

“你不要休息吗?”

“半夜回来时,睡了一会儿。”

她瞥了他一眼,就见他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早饭过后,万家凰去了厉紫廷的起居之所。

他独占了一座跨院,里面三间屋子,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余下一间小些的,是盥洗室。卧室和书房连通着,万家凰进房之后四处的看了看,心内暗暗的吃了惊:厉紫廷一望便可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如今看了他的房间,她越发的要怀疑他有洁癖。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卧室里有床有柜,书房里有桌有椅,无论是显眼的床柜桌椅,还是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全是一尘不染。床头放着方方正正的一叠被褥枕头,被头也是洁白。

“这也好。”她不动声色,暗里忖度:“总比那不讲卫生的糙汉强得多。”

厉紫廷从桌旁拉开一把硬木椅子,请她坐了,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高的一格上取下了个茶叶罐子。单手托着茶叶罐子,他像托着个什么圣物似的,昂然的出了去,隔着一道门帘,她听见了哗啦啦的倒水声。

“不必麻烦了。”她提高了声音:“刚才不是喝过茶了?”

帘子后头传出了他的回答:“我这里有点好茶。”

随后帘子一动,是他手端托盘,用脑袋将帘子挑了开。万家凰忍笑起身,走过去为他将帘子掀了开:“辛苦辛苦,要你亲手为我沏茶。”

他先将托盘放到了桌上,然后搬过另一把椅子,等她回来坐下了,他才也落了座。伸手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他说道:“这里比不得北京天津,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她看着他的双手,近距离的看过去,他的手粗糙而又洁净,几处手指关节上有深色的硬茧,她小时候,家里有个看家护院的武师,拳头上就有这样的硬茧,是练功夫练出来的。

“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她有点好奇:“军校还教这个吗?”

他抬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令尊说,我是由我二叔抚养长大、我二叔是个生意人吗?”

“记得。”

“他的生意其实是开武馆。我从小在武馆长大,学的也是拳脚功夫。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二叔在外面惹了仇家,被人打死了。”

万家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

“武馆关了门,二婶把我赶了出去。”

“那你怎么办?你才十二。”

“为了活着,什么都干。”

万家凰一时默然,有心说几句同情安慰的话,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敷衍和伪善。

“十七岁那年,我从了军,表现不错,上峰很青睐我,就送我去了军校读书。我二十岁从军校毕业,回了队伍,从那往后,就一直是在带兵、打仗。”

“你……你喜欢做军人吗?”

“我……”

他凝神思量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喜欢权势。”

她轻声说道:“我懂。有权势了,就再也不会受穷、受苦、受欺负了。”

他微不可察的向后仰了一仰:“我这一番话,在你听来,是不是利欲熏心、俗不可耐?”

万家凰皱眉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么清高的人吗?”

说完这话,她感觉他向前倾了倾身,若说方才那一仰像是一种躲避,那么他现在就是结束躲避、又回了来:“我看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万家凰含笑望向窗外,心想这不是巧了吗?你看不清楚我,我也一样看不清楚你。

窗下桌上除了托盘和茶具,还有一只笔筒、一个银质烟盒、一盒火柴,以及一只红丝绒小方盒,盒盖破损了,盖不严,里面有一点光芒闪烁。万家凰留意到了那点闪烁,仔细看时,发现盒内装的是一对钻石袖扣。

盯着那对半隐半露的袖扣,她点评道:“款式不错。”

厉紫廷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哦。”

她又说道:“我上半年——要么就是去年——到天津玩,好像在惠罗公司见过这个款式,当时还想买给爸爸的,结果当晚和他在长途电话里拌了嘴,我一赌气,就没有买。”

“这个确实是托人从天津带过来的。”

“我们的眼光倒是有点像。”

说到这里,她又顺势去看了他的袖口:“可惜你是个军人,总是穿军服的时候多,难得能戴它。”

“我本来打算见你之前,先把这身军装换掉。但是你先看见了我,我怕你生我的气,一急,就直接去了你的屋子。”

她忍俊不禁,笑得抬手掩了嘴:“见我之前,还要专门换一身衣服吗?没见过你这样爱美的男人。”

他也笑了,如释重负似的:“我想给你一个好的印象。”

“晚啦,我早见过你的狼狈样子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这真的是造化弄人,我偏在那样的时候遇见你。”

一提起“那样的时候”,万家凰忽然想起了他的伤:“腿怎么样了?这些天也没听你再叫过疼。”

“皮肉伤,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轻了些:“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万家凰笑微微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怪腔调”有了变化,变得有了温度、也有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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