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回了司令部,进房脱外头的厚衣裳,坐下来喝热茶,让翠屏往炉子里扔两个方才在香料铺子里买来的小香饼,翠屏端来了一碟点心给她配茶,她摇摇头,说不饿。
论态度,她挺和气,并没有横眉怒目,但熟悉她的翠屏和万里遥,以及不甚熟悉她的张明宪,都感到了隐约的窒息,仿佛乌云压垂,空气中有了暴雨将至的水腥。翠屏审时度势,端着点心碟子去了隔壁伺候老爷。
论起在大户人家里当丫头,翠屏简直是有天赋,她老那么轻手利脚忙而不乱,主人心情好的时候,看她当然是第一等的勤谨丫头,主人心情不好了,她自会像条小鱼似的溜走,主人迁怒下人,也迁不到她头上去。
有她这有天赋会避难的,自然也就有那没运气撞枪口的。厉紫廷连着三天没露面,偏巧今天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万家凰。进门之前他见了院子里的张明宪,张明宪有口难言,有心向司令发个暗号,可司令总是那样的冷峻和威严,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挤眉弄眼的做出表情来。
厉紫廷没有读心术,莫名其妙的看着张明宪,见张明宪单是默然的盯着自己,便懒得理他,直接推门进了房:“我回来了。”
万家凰手捧热茶坐着,向他微微的一点头,心里想:“一点规矩都不懂,连敲门都不知道。”
厉紫廷仔细的看了看她,见她脸和耳朵都有点红,便问:“出门了?”
“是,今天无聊,上街走了走。”
他又是那么似笑非笑的一抿嘴:“这回我能在城里留几天,你想出门,明天我陪你。”
万家凰早就知道他不会大笑,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表情,他做不出。先前一想到他这个特点,她觉得是挺特别、挺可爱,但如今望着他的面孔,她便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眼神里都透着阴险。
“不必了,我前些天已经受够了惊吓,禁不住再受了。”
厉紫廷一愣:“谁吓你了?”
“没谁吓我,是我胆子小,看到你的部下在大街上发威,就吓得一颗心乱跳。”
厉紫廷显然是困惑了:“我的部下,发威?”
万家凰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再平定些:“你不必对着我装傻,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们这种人,是不是全一个样?原来住在京城里,我看报纸上登文章骂军阀,还不觉怎的,只当个故事看,如今当真是亲眼见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了,我才佩服了那些写文章的人。他们真是有些见识和胆量的,不像我,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子,还当你和毕声威不一样,还以为你们一个是坏人,一个是好人。”
厉紫廷听到这里,慢慢的明白过来了。
标枪似的站在屋子中央,他开了口:“我需要钱养我的队伍。我也并没有对百姓们赶尽杀绝。”
“如此说来,你还是个宽宏慈悲的人了?”
“我没有多么的好,但我也绝对不是最坏。”
万家凰听了这话,登时望向了他:“你还和那最坏的比起来了?真是有出息!”
然后,她看见厉紫廷皱了眉毛。
她不怕他,别说他皱眉,他就是把两道眉毛倒竖起来,她照样是不在乎!他越皱眉,她越火大——怎么着?他还想对着她耍耍脾气不成?
这时,他说了话:“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那好,往后我的事情,你也不要管。”
“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她,她回瞪过去,等着他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然而他最后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咽了一口唾沫。
“请你体谅体谅我。”他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僵硬:“我丢了三个县,我得把它们抢回来,有了地盘,才有钱和粮,才能养我的队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万家凰留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又开始搓起了食指关节,像是极度的不安,也像是预谋着要打谁一顿。
他又开了口:“有饭吃,他们是我的兵,听我号令,为我卖命;没饭吃,他们不出一个月就会哗变,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难道你想看我去死?”
“我让你少做点孽,你就说我要让你去死,你这歪理未免也太歪了些!况且我又算你什么人,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你去死?”
“你说你算我什么人?”
“我和你不是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瞪着她,瞪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当然是道不同,你是千金小姐,我呢?”他向前摊出一只手:“我在你眼中是什么?野蛮人?刽子手?还是强盗和兵痞?”
万家凰气得面红耳赤:“你真是越说越歪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这样曲解我的话,好像是我自视高贵、看不起你的出身一样!男子汉大丈夫,耍这样的文字游戏,真是令我齿冷!”
他也提高了声音:“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让我解散军队做个大慈善家,然后等着毕声威杀过来毙了我?还是让我隐姓埋名随你回北京,给你看家护院做个家丁?”
他上前几步走到了万家凰面前:“我很尊重你,请你也尊重我。”
万家凰站了起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话了。这一次你我相遇,我家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家,我们互相领情、就此扯平。你我既然是道不同,强在一起也没意思,干脆从此别过,往后只当不认识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扭头对着门口喊了一声翠屏,让她回房收拾行李,随即转身走向衣帽架,伸手去摘那上头的一件斗篷:“你送我的衣服,因为天气冷,所以如今穿的这一身,我就不客气的收了,多谢你破费。”
下一秒,她的胳膊被厉紫廷攥了住:“你又要干什么?”
她狠命的一挣扎:“我走!”
“走?出了平川县就是找死,你往哪里走?”
“不干你事!你当我没出过门,没了你就连家都回不得了?”
“不许走!”
“你不是要尊重我吗?怎么现在又不尊重了?不许走?你凭什么不许我走?难不成这里是牢房、我被你囚住了?”
“等我把临城县打下来了,再送你上火车!”
“你放手!”
他的目光射向自己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她的腕子上攥出了五道指印。他慌忙把手一松,万家凰这回也看清了腕子上的红印,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受了伤,单觉着脑海中轰鸣一声,右手不由自主的抬起来,向着他甩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
这记耳光非常的清脆响亮,以至于震得她和厉紫廷都是一愣。抽过嘴巴的右手僵在了半空,厉紫廷难以置信似的看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抬手,用食指指了指她的鼻尖。
“我现在很忙,不和你计较。”
然后他转身就走。
厉紫廷刚走,万里遥和翠屏就一起过来了。
万里遥对着女儿察言观色:“你打他了?”
万家凰怒道:“您倒是不怕他打我!”
“我看他不是那种人,对你尤其是不会敢。”
“您也真是奇了怪了,先前谁来和我交朋友,您都看不上,就看上了这个土匪!”
“他怎么又变成土匪了?”
“您看他的所作所为,和土匪有什么分别?我们这样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为什么要和土匪搅到一起去?那不是自甘堕落吗?”
万里遥思索了一番,然后对着翠屏说道:“可能因为他是我从那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我总觉得他和一般丘八不一样。但是咱们大小姐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翠屏没敢出声,万家凰听了父亲这不痛不痒的言语,越发恼怒:“还有什么‘不过’的?自从您那夜把他捡回来后,咱们家过了一天好日子没有?您活了四十多岁,我活了二十多岁,咱们受过这样的罪没有?”
“张勋倒台那年,城里到处是大兵,倒是也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那些天咱们不是住到六国饭店去了吗?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呀!”
“我觉得在饭店住久了,也怪不舒服的。”
万家凰猛的转向了他:“您就是这样,对待正经事,不说正经话!总而言之,自从遇到这个厉紫廷,我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日子乱,心也乱,既是如此,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嫌自己丢人没丢够,还想再找他吵几场去?”
这一段话被她说了个走腔变调,仿佛是憋着要哭,吓得万里遥和翠屏全没了话,只能双双的撤退。翠屏悄悄去找了张明宪:“你们司令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诚心追求我们小姐?要真是诚心诚意的话,那他怎么还和我们小姐吵起架来了?”
“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你们小姐说话也是太冲,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司令留,怪不得我们司令要生气。你说你们小姐也是的,平时对勤务兵都挺客气,怎么就对司令那么凶?”
“我们小姐一直就是这么暴的脾气。她对勤务兵客气,那是她性情宽厚、体恤下人。”
“哦?对勤务兵都能宽厚,对我们司令就不能宽厚了?”
翠屏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张明宪抬手想挠头,手指触到短发之时,他及时管住了自己的手,只顺着头发捋了一把:“我是不懂。那我派人传话给司令,让他回来再给你们小姐赔几句好话?可是,”他又犯了难:“你们小姐如果就是看不上我们司令,那我们司令说什么不都是没用嘛。”
“张明宪,你真是个大傻瓜。我伺候小姐这么多年了,没见她对哪位先生这么闹过。追求我们小姐的少爷先生多了,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那……”张明宪感觉自己仿佛是明白了一点:“她给我们司令一个大嘴巴子,还算是特别优待了?”
“也不能说是特别优待,不过,她能对他生这么大的气,起码说明她心里有他吧?”
张明宪点了点头:“自由恋爱要都是这个闹法,那我看还是旧式婚姻比较好,能省不少的事。要是将来也有个娘们儿给我一嘴巴,我想我肯定不能忍。”
“要不要我先给你一下子试试?”
张明宪上下打量了翠屏,最后摇了头:“不用试了,没用,我知道你是和我闹着玩,挨了打我也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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