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的房间里乱了许久,末了还是张明宪敲门来找厉紫廷,二人才各自的理头发扯衣襟,火速恢复了旧貌。
张明宪用军务把厉紫廷勾走了,万家凰则是还没回过这个神来。以手托腮在桌旁坐了,她把这个厉紫廷放到心里,翻来覆去、细细的想。
她不大相信厉紫廷还是一位“黄花大小伙子”,厉紫廷也没向她汇报过情史。但她不愿揪着他刨根问底——好像她多么小心眼似的。
要说厉紫廷爱过别人,照理说,自然是可能的,不过她想了想他那身趾高气扬的做派,他那口居高临下的语言,又想不出哪个姑娘能够巨眼识英雄、直接爱上他的灵魂。
话又说回来了,他那灵魂似乎也就是个一般的灵魂,并非什么超凡脱俗的高人。
那么,自己又是爱上他什么了呢?
这么一想,她感到了好笑。真的,说不出究竟是爱上了他哪一点,或许因为他是个“玉面郎君”?或许因为前些日子历了一场劫难,不由自主的将他视为了保护神?也或许是因为父亲天天夸他,所以自己也受了影响?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他的气味,是古龙水的芬芳。他总那么利落,总那么洁净,在男人中是少有的,不知道是如何养成的好习惯。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抚摸的手势,她看着自己粉红的指尖,又想起了他的手臂——那么粗壮的手臂,绷紧之后是铁一样的坚硬,所以他穿西装最合适,板正笔挺的西装裹藏起了他所有的犷悍和力量,和他那张俊美的小白脸联合起来,正可以伪装成个翩翩绅士。
她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越是回想他的面貌,越觉得他是美男子,她爱他那双轮廓深刻的大眼睛,爱他笔直的鼻梁,爱他棱角分明的薄嘴唇,尤其是喜欢他下颌那柔和流畅的线条,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脸型,没见过那样精致的英俊。
她想着他,想得昏昏然,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
厉紫廷刚走不久,她猜门外不是翠屏就是父亲,然而房门一开,来客却是冯楚。她一愣,冯楚看着她,起初也是一愣,随即微笑问道:“二姐在笑什么呢?”
她莫名其妙:“我哪里笑了?”
说着,她拿起桌上扣着的那面镜子一照,登时有点不好意思——镜中人可不正是在眯眯的笑?
冯楚随手关了房门,又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姐夫。”
“姐夫?”
“我对厉司令,难道不该叫一声姐夫?”
万家凰立刻板了脸:“三弟弟,不许学那贫嘴恶舌的一套。还没结婚呢,女方家里先喊起了姐夫,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冯楚听了这话,忽然一阵心酸。原来在二姐姐的眼里,自己不是个孤魂野鬼,自己是她的“女方家里人”。
定定的凝视着二姐姐,童年旧事铺天盖地的又涌上来了,以至于他要环顾四周,更换话题:“二姐,你这房里也没有书架子呀。”
“你找书架子干嘛?”她站了起来:“哦,知道了,呆得腻烦,想要找两本书看看,对不对?”
他向她笑了:“二姐最懂我。”
然后他又扭开了脸:“表舅说你这儿有书,让我来借几本。”
万家凰走到他面前细瞧:“眼睛怎么了?泪汪汪的。”
“来时被冷风吹了,一吹就要流眼泪。”
“我还以为是我方才那句话说重了,让你这脸皮薄的下不来台、气哭了呢。”
冯楚掏出手帕,一边低头擦眼睛,一边说道:“我什么时候对二姐生过气?”
“不生气就对了。我向来就是这个厉害脾气。你要是跟我计较,只怕计较不过来呢,不信问你表舅去。”
“表舅说了。”
“说我坏话了?”
冯楚捏着手帕,不言语,只是笑。万家凰见了,也不在乎:“反正当家的都是恶人。我总是管着他老人家,他自然说不出我的好话。”
说到这里,她开了门喊翠屏,想让翠屏领着冯楚去书房挑书,然而喊了几声,莫说翠屏,连只鸟儿都没来。她缩回头,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斗篷披了上:“好冷,我带你去。这儿的书房里倒是有些书,可都旧得很,没什么趣味。”
冯楚跟着她出了门,穿过一座小院,便到了万宅的书房。万家没有做学问的人,所以这书房是常年冷清,老古董的书架上放着老古董的书,临窗的桌上摆着书立,里面倒是立着几本鸳鸯蝴蝶派的新小说,还是万家凰这一回从北京带过来的。冯楚停在桌前,拿起一本小说翻了翻,万家凰略微有点不好意思:“我读的这些小说,都是浅极了的,只能翻着解解闷。”
冯楚答道:“我也是为了解闷。”说到这里,他回头望向了万家凰:“恐怕,我还要再住上十多天,才能等来毕司令。”
“十多天怎么了,屋子有的是,够你住的。”
“只是太叨扰你和表舅了。”
“真看出你是长大了,越长大越生分。小时候你在我家一住住一年,也没听你说过这话。”
冯楚红了脸:“记得后来回家的时候,我还大哭了一场,不想走。”
“我和爸爸更希望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别讲虚礼。实不相瞒,我和爸爸都不是那有耐性敷衍亲戚的人,若不是和你亲,也不会留你,既然是留了你,那就表明我们对你都是诚心诚意。所以你就放心大胆的住吧。”
冯楚听到这里,低头将手中小说放回了桌上:“二姐和表舅,自然是不用说的,只是我觉得,厉司令好像对我……”
万家凰听他吞吞吐吐,几乎有点不耐烦:“你是觉得他待你冷淡吗?”
冯楚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是我多心。”
“他这冷淡,是有个缘故在里面的。他可不是对你这个人冷淡,他是对你身后的那个毕声威冷淡。他和毕声威是老对头了,两个月前,他还差一点死在了毕声威的手里,你说,他们之间的仇恨会浅吗?而你作为毕声威的代表,还能指望他对你热烈欢迎吗?还有一节,就是他那个人,天生的不爱说不爱笑,有点冷冰冰的样子,起初我不了解他的为人,还因此和他生过好几场气呢。所以,他冷也罢、热也罢,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各人性格不同,自然接人待物的态度也不同,未必就是怀了什么恶意。”
冯楚连连的点头,是个虚心领教的样子:“二姐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要不然,我确实是有些不安。”
说到这里,他走到书架前,背对了万家凰:“不过,我还是感觉很意外。我没想到二姐长大之后,会嫁给厉司令这样的——这样的人。”
“你是想说,没料到我会嫁给个军人吧?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可世事无常,向来就是这样的难料。”
冯楚忽然一笑:“说起来,我也是个军人。”
万家凰听到这里,倒是心有所感:“三弟弟,那晚你和爸爸闲聊,你说你当初投奔到毕声威手下,是一时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我想,你若是不爱那个差事,那么等年后回了北京,我让爸爸给你留意着,想办法另谋个职位吧。虽说你的大学没毕业,可若是肯花钱托人,毕不毕业的也不要紧。”
“谢谢二姐,只是——”
“钱的事情你不用管,又不是要给你捐个官当,无非是找个小差使而已。你也是个死心眼儿,遇了这么大的难处,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们都以为你全家搬去了南边,过的是太平日子,哪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若是早些找到我家里来,旁的不说,至少能把大学读完。”
她铿铿锵锵的说话,又是埋怨他,又是出主意。他默然听着,就觉得童年的阳光又透过枝叶照下来了,窗外分明是冬日景色,书房分明是幽暗寒冷,然而他回头感激的向着她微笑,心里只觉得明媚温暖。
笑了一笑之后,他转身继续挑书,苍白手指划过成排的书脊,他贫血,体温也低,指甲都隐隐的泛了青紫色。架子上确实是没有好书,他随便选了两本,然后走去桌前,又挑了一本小说。
“够了。”他说:“读完了再来拿。”
万家凰带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看着虚弱,其实个子不小,好像比厉紫廷还稍微的高了半寸,简直就是个肩宽背阔的高大身胚,可惜太瘦,又稍微的有点驼背,看着就是飘飘摇摇、风吹得倒。
这是她对他的一个新发现,她不动感情的想:营养不良。
因为对三表弟存了一个“营养不良”的印象,所以在晚餐时候,她见中间那一大碗鸡汤热腾腾油汪汪,就对着冯楚说了一句:“这鸡汤不错,三弟弟多喝些。”
冯楚已经喝过了小半碗,这小半碗鸡汤烫红了他的嘴唇,也让他的面孔添了几分血色。侍立在一旁的勤务兵听了,上前给他又盛了一碗。
万里遥提出异议:“这汤还好?油腻腻的。还是昨天的豆腐汤可口些。紫廷昨天也说汤好。”
他一说出“紫廷”二字,桌上的气氛立刻有所改变。桌是圆桌,众人不分宾主的围坐,谁离谁都不远。厉紫廷先前一直不出声,冯楚还能勉强当他是不存在,如今听了万里遥的话,他不由自主的瞄向了厉紫廷,结果正好看见厉紫廷和万家凰对视了一眼。
厉紫廷没有表情,目光滑过万家凰,垂眼继续吃饭。万家凰感觉他这一眼来者不善,非常的严厉,然而她扪心自问,实在是没对冯楚说什么出格的话——饭桌子上,主人可不就是得劝着客人多吃多喝么?
除非是他醋劲太大,已经到了不讲道理的程度,干脆看不得她搭理冯楚。
不搭理就不搭理,她转向父亲,换了话题:“那哪里是豆腐汤,那是鱼汤,鱼汤里放了豆腐罢了。若真是只有豆腐,您肯定又嫌素了。”
万里遥当即谈起了鱼和豆腐。他活了四十多岁,一直是吃好的喝好的,然而糊里糊涂的单是嘴刁,并不懂得什么饮食学问。万家凰和厉紫廷听着他的高论,听着听着就都忍不住笑了——万里遥认为鱼和豆腐既然是一对好搭子,那么若用豆腐养鱼,那鱼长大之后,该是何等的美味?
那二人也不反驳他,只是各自发笑,后来还是万家凰认为父亲蠢得有点过火,怕冯楚暗地里要腹诽他,便另起了话题,去问厉紫廷:“近来不是没什么大事了吗?怎么又是大半天没见到你?”
“我出城去了,想要找个地方,建一座军工厂。”
“这么冷的天,盖房子都不适宜,还能建工厂?”
“没办法,缺子弹。”
万家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子弹还要自己造?不都是用钱买的吗?”
厉紫廷被她问笑了,转向她正了正脸色,答道:“大小姐,问题是我没有钱。”
“哟。”万家凰有点意外:“那,得需要多少钱呢?”
“五毛钱一发子弹,我买十万发,也要五万。”
“那我给你拿五万不就得了?”
随即她转向万里遥:“爸爸,我给他拿五万块钱买子弹,您同不同意?”
万里遥伸了筷子去夹菜:“给紫廷又不是给别人,我没意见,你做主。”
厉紫廷一拍万家凰的手,顺势握了住:“谢谢你,我心领了。”
“怎么是心领?”她又惊又笑:“你当我是在拿空话哄你吗?”
“别闹,我哪能花你的钱?”
“谁拿这点小钱和你闹?是你没见过五万块钱,还是我没见过五万块钱?无非是现在天寒地冻的,我不愿意让你为了这点事奔波辛苦罢了。”
“五万块是小钱?好大的口气。”
“在我这里,一笔钱若是拿出去干正事,那么十万八万都不算多;若是拿出去吃喝嫖赌走邪路,那么一块钱都是浪费。”
万里遥在旁边连连点头:“对,我家大姑娘向来是这个规矩。紫廷你记住了,省得将来惹她生气。”
“生气也无妨,大不了再给我一个嘴巴。”
万家凰瞪他:“一个嘴巴够你记一辈子的。那我呢?我还被你气得掉进大坑里去了呢。”
“是我气得吗?”
“反正是和你有关。”
说到这里,她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啪”的一拍他手背:“那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没见你休息过一天。等会儿我给你开一张五万元的支票,你有了钱,也好好的享几天清福吧!”
厉紫廷望着她笑了:“好姑娘,谢谢你,钱我不要,明天我不出门就是了。”
“那就算我借你的,将来你有钱了再还我。”
“我心领了。”
万家凰转向父亲:“看看,好有骨气呀,不肯用我的钱呢!”
万里遥放下了筷子:“你也是啰嗦得很,直接拿本票给他就是了,何必还要问来问去,你这么问他,他当然是不好意思要。另外,我今晚没吃饱,这些菜全都不对我的胃口,我还是想喝那个豆腐鱼汤。”
厉紫廷抬手打了个响指:“让厨房给老爷子做鱼汤。”
旁边的勤务兵立刻领命而去,万家凰向着父亲一撇嘴:“肚子都鼓起来了,还说没吃饱。”
万家父女围绕着钱和鱼汤唇枪舌战,厉紫廷含笑听着,插不上嘴。他真享受万家的气氛,那父女两个再怎么吵,心里是互爱的,所以吵也吵得亲热,而更为美妙的事实是:他也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这个可爱的家庭,很能让他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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