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看着厉紫廷,心里恨透了他。
他最恨的是毕声威,其次就是这个厉紫廷。起初他恨厉紫廷,是嫉妒他的权势与倨傲,后来他恨厉紫廷,是因为万家凰始终无法对他忘情。此刻面对着厉紫廷,他的恨意陡然又增长了十成。
若不是厉紫廷阴魂不散的横在他和二姐姐之间,若不是二姐姐对他一直都只是敷衍与无情,他就不会活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他没有活得那么孤立无援,他也不会败给毕声威的威胁和逼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可他的罪都是有缘故有苦衷的,他或许罪无可逭,但他情有可原!
身旁的小慧忽然惊呼了一声,随即挣扎着哭喊起了爸爸。冯楚低下头去,这才认出了地上那具尸首是毕声威。盯着对方眉心上的弹孔愣了愣,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两旁的士兵立刻又把他拽了回去。
冯楚依旧是愣着,仿佛万没想到毕声威也会死。这些年来,毕声威羞辱他,取笑他,不许他有片刻的快乐,不许他的人生有半点起色。冯楚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可是此刻见他死了,冯楚却又惶恐起来,仿佛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在毕声威存在的时代里,他虽然饱受着那个人的欺凌与压迫,但也在他身旁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庇护所。那处庇护所让他能够忍气吞声的活下去,无论外界是如何的战火纷飞饿殍遍地,他总有一张床睡、总有一口饭吃。
现在毕声威死了,他失去了一座最卑鄙、最可恨的靠山。
扭头看了小慧一眼,他不知道小慧的娘是否还活着,最好是活着,娘儿俩作伴,总比一个孤女强。
他对小慧,就只有这么一点情意,这点情意只够让他对她有几分同情,除了这几分同情,也就再没别的了。
他想嘱咐小慧几句,可是小慧哭得厉害,他又疲惫得不堪,于他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了厉紫廷。
“你要杀了我吗?”他轻声的问。
不等厉紫廷回答,他又说道:“可以,请动手吧!”
小慧这时跪在了地上,呜呜的哭道:“你别杀冯先生,冯先生得罪你了,你就杀我出气吧!他干什么都是不得已的,是我爸爸逼他干的,他不是坏人!你要杀就杀我吧……”
冯楚厉声喝道:“小慧,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小慧呜呜的哭,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冯楚恨不得一脚踢飞了她——他用不着她来救,也不愿再承她的情。她就不能好好的回去过日子吗?他有什么好的,她怎么就对他纠缠起没完了?他们毕家的人都是疯子?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气喘吁吁的转向厉紫廷,他的嗓子哑了,需得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整句子来:“请你把她带回白县家里去,不要让她在这里胡闹了!”
厉紫廷站在他的视野中,身姿依旧是过了分的笔直,开口说起话来,语调也依旧是冷淡僵硬:“我现在不杀你。”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冯楚,又看了看小慧:“你们一起跟我回白县。你是万家的亲戚,让万家决定你的生死。我不管。”
厉紫廷这善后工作,做了一夜。
翌日上午,他返回了白县,结果发现万家所有人都在睡觉,柳介唐也在睡觉。他不知道为何这许多人忽然一起高睡起来,便叫了个知情人士过来一问,得知昨夜白县颇不平静,首先是万家父女喜相逢,二人都是一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如今死里逃生,便是抱头痛哭,几乎哭出一条长江。万家的主人痛哭,万家的仆人也痛哭,张顺命大,一路血流成河的回了来,居然始终没断气——气没断,左胳膊断了。
他这胳膊是为了救翠屏才断的,翠屏守着昏迷不醒的张顺,差点哭断了肠。翠屏哭得凄惨,万里遥和万家凰也哭得委屈,柳介唐听着这等悲声,想起了枉死的妹妹,不由得眼中也有了泪光。
众人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天,如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又一起痛快淋漓的狠哭了一场,凌晨时分一睡下去,自然就要睡得沉重长久。
厉紫廷让部下看管了冯楚和小慧,然后自己不声不响的找了间屋子,也去小睡了片刻。待到中午时分,他和大家一起睁了眼睛。火速的洗漱更衣之后,他走去见万家凰,结果进门一看,发现万家凰早醒了,正和万里遥对坐着谈话呢。见他来了,她站了起来,没说话,只是粲然一笑。
厉紫廷看着她,发现她像是一觉睡得变了模样,头发也黑了,面颊也红了,眼里唇边全是笑意。这正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万家小姐,于是他也忍不住一笑,然后转向万里遥:“伯父也醒了?医生给您看过腿伤了吗?”
万里遥向他招了招手:“伤没事,你过来。”
厉紫廷依言走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厉紫廷的手,又探身握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抬头问厉紫廷道:“往后咱们还继续做一家人,好不好?”
厉紫廷俯下身去,免得万里遥要仰视自己:“我听大姑娘的话。”
“你听她的话干什么,我只问你的意思。”
厉紫廷忍不住笑了:“可是咱们家的人,谁敢不听大姑娘的话呢?”
万家凰含笑站到了父亲跟前:“说得好像我有多厉害似的。”
万里遥转向女儿,做了个苦口婆心的姿态:“你也确实是太厉害了点,往后要闹你对着我闹,你是我的女儿,你再怎么闹,我生气归生气,心里不在乎;你别对着紫廷耍脾气,紫廷脸皮薄,人家受不了你这一手。”
“我跟紫廷吵架,并不完全是我的错,里头也有您老人家的一份。您非得大张旗鼓的娶女婿,我说含糊一点算了,是您不肯。您说紫廷脸皮薄,那他受不了我那一手,就受得了您这一手了?”
“我把我原来的话都收回。”他转向厉紫廷:“婚礼的事,你俩商量着办。我想开了,反正不管这婚怎么结,到头来你都是我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万家凰扑闪着一双笑眼,看看父亲,又看看厉紫廷:“好,咱们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她伸手一敲厉紫廷的肩膀:“我有一句旧话,还要对你再讲一遍。”
厉紫廷稍微的紧张了一点:“你说。”
“往后无论我怎么闹脾气,你可以恼,但不许走。”
“我不走了。”厉紫廷直起身来,正色答道:“上次我负气而走,是我不懂你,如今我懂了,还走什么?再说,我既然到了这个家里,就要负起责任来,不只是对你有责任,对伯父也有责任。我若是因为几句气话就走了,岂不是也对不起伯父?”
万里遥说道:“紫廷,别叫伯父了,叫爸爸吧。也不必非得等到婚礼举行了,你对我们爷儿俩的责任,从现在就开始负起来吧。”然后他转向女儿:“大妞儿,你说是不是?”
万家凰红了脸:“我不知道。”
万里遥又望向了厉紫廷:“你明白她这是在害羞,不是真不知道吧?”
未等厉紫廷回答,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发了急:“他又不傻!”
三人说到这里,万里遥一抬头,忽见窗外有几个人急匆匆的跑过去,领头一人他也认得,是厉紫廷的副官长张明宪,跟着张明宪那人他也认得,是昨夜给他清洗伤口的一名医生。这让他立刻想起了张顺:“大妞儿,你看他们跑什么?是不是张顺不好了?”
万家凰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您坐着,我瞧瞧去。”
厉紫廷随着她一起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俘虏里还有一个人,我不便处置,想让你来决定。”
万家凰停下了脚步:“你是说冯楚吗?”
“对。”
万家凰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我的决定,就是从此时此刻起,我们家和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关系。”
“是杀?还是放?”
“我说了,我们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不杀他,不见他,也永不原谅他。”
说着她继续迈了步:“走,咱们看张顺去!”
厉紫廷落后一步,随手招来了个路边的小兵,吩咐道:“去告诉参谋长,把那二位放了吧。”
万家凰走去看张顺时,张顺还没有醒。
他是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苏醒的,因为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又在这白县住了十天,才随着万家几人一同回了北京。
临行之前,他悄悄地问万家凰:“小姐,您是不是和厉司令真和好了?”
万家凰答道:“这还有闹着玩的?当然是真和好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那,这一趟回去,厉司令他们也跟着吗?”
“他说让咱们先走,这里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等再过一个礼拜,他和柳次长一起回北京。”
说到这里,万家凰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张顺,你得往开了想,胳膊没了,头脑还在,照样有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养伤,等伤好了,咱们这个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归你管呢。”
张顺笑了一下,却是问道:“小姐,那次您和老爷让我出城给厉司令送信的时候,说要把翠屏许配给我,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那时候为了让我出城、暂时哄我的?”
万家凰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强作镇定的回答:“不是哄你,那个时候,我们提前问了翠屏,她同意了,我们才答应你的。”
“翠屏也不是真心的同意吧。她那时候应该是没办法,肯定还以为我是在趁机要挟她。”他又笑了笑:“我和翠屏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是互相最了解的,没想到,在这最大的事情上,我俩却是全想岔了,我一直以为她对我是死心塌地,她一直以为那些话只不过是别人拿她和我开玩笑。”
万家凰听到这里,心里有话,但是没法说,只能默然。
张顺又道:“既然是厉司令他们过几天也会回北京,那我就放心了。”
“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咱家已经过了这一劫,要说不放心,也是我们不放心你。”
“小姐误会了,我是说厉司令到北京的话,张明宪肯定也会跟着他。到时候小姐和老爷发句话,还是把翠屏许给张明宪吧!”
万家凰看着他:“你——你这又是什么主意?”
“小姐,我要是好好的,那我非娶翠屏不可,因为我不服气,我不觉着我哪儿不如那个傻大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成了个残废,翠屏那么好个姑娘,我娶她反倒成了害她。她心里感激我,我知道,从我醒过来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搭理过张明宪,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能这么做,我就知足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见房外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张顺,我老实不客气的问你一句,你方才说那些话时,心里想清楚了没有?”
“我想了,我从醒过来就开始想,这都想了十天了。”
“你现在若是把翠屏推开了,那么将来你见翠屏嫁了张明宪,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而你一无所得,还丢了一条手臂,到时候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张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难过肯定是要难过,可是让翠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让我天天看她愁眉苦脸不快活,看一辈子,我更难过。”
“你可一定得想清楚了,这不是能够反悔的事情。”
“我想清楚了。”
“我让你再想七天,七天之后,你如果还是这个主意,我才信你是真想清楚了。”
张顺笑了:“您看您还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翠屏好。”
张顺点了点头:“好,那我再想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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