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霖说出这话的时候,沈蔽日并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在他看来,他和俞天霖都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因而他独自回了宜州。
在火车上,他难得有时间能安静的思考最近发生的事,去想他们之间的种种。
他相信俞天霖的感情是真的,只是俞天霖太冲动了。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只因为感情就能在一起?他尚不清楚俞天霖家中的情况,可只要想起自家的,他就头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沈家的生意都在他一人手中,但家里做主的仍是他爹沈正宏。
他自小就在爹妈的期盼下成长。作为长子,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亦不敢任性乱来。可他却很羡慕那个自由的二弟沈观澜。
比起他被约束着长大,沈观澜真的自在太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留洋学医这样的提议爹妈都会准许。当初他想出国去学建筑设计,话刚出口就被全家人轮着劝了一遍。他妈更是抹着眼泪要他别浪费时间,好好学习经商之道才是最重要的。
若非那时家人都对他有愧疚,最后同意他去南京读大学,只怕他连那几年的自由也不会有了。
想到那个成日鸡飞狗跳的家,沈蔽日就忍不住叹气。
以前的就不说了,光是现在的情况也不准许他公开这件事。
他爹这几年又陆续娶了三位姨太太回来。二太太和三太太都是不安于室的性子,特别是三太太交际花出身,爱攀比计较更爱嚼舌根,没一日是安生的。那位四太太就更一言难尽了。不但是个戏子,还是名男子。自从嫁进来后,二太太和三太太就闹得更凶了。
家中除了他与二弟沈观澜外,就只有一个妹妹沈金玲。试问这样的环境下,他如何敢对爹妈开口?难道要他把传宗接代的指望交托在沈观澜身上吗?且不说沈观澜如今还在国外读书,就算回来了爹妈也不会同意的。毕竟沈家的习俗很传统,他身为长子,怎么可以没有子女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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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俞天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毕竟他俩重逢到现在,俞天霖不曾问过他家中的情况。可如果俞天霖从没想过,那他真的会很失望。
他对着窗外看了许久,从天光透亮看到了日暮沉沉,满天星子。光阴就这么在他眼前流逝,每经过一个山头,之前看过的景象都是回不去的风景。这让他更深刻的感受到了抓不住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坐在窗边上,也不去躺着睡觉,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撑到了宜州站。等松竹接到他的时候,看他那发青的脸色,还以为他是不是又犯病要晕过去了。
松竹赶紧扶着他上车,刚回到家里,大夫人就闻风而来了。
看着大儿子面无人色的模样,大夫人也吓坏了,忙让贴身丫鬟岚香给他端了两盅补药来,逼着他现在就喝下去。
沈蔽日以往很不喜欢喝这种又苦又涩的汤药,这次也不知怎么了,居然端起就喝,毫不犹豫。
大夫人本想问他在南京的情况,眼下见他这么累,便让他赶紧洗漱休息,有什么明日再说。
沈蔽日把她送出去,松竹早已打点好了浴桶和热水。他到屏风后面去脱衣服,进了浴桶泡了许久,直到松竹第五次进来问他要不要添热水的时候才起来。
洗了个热水澡后,身体的疲惫更明显了。他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脑子昏沉沉的,只想马上睡觉。可是走到床边的时候,却看到床上放着一叠衣物。
那是一套干净的睡衣和两条内裤,一看布料就知道不是他的。松竹正好在屏风后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他便叫来松竹问这是什么。
松竹说是从他的行李箱里收拾出来的,因为不像他的东西,所以拿出来问问。
沈蔽日盯着那套黑色的睡衣和黑色的内裤看。虽然不曾见过,但想来是俞天霖的,应该是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被卷进来了。
想到这,他便让松竹把衣服收起来。松竹问他要放在哪,他已经累得什么都不想去想了,说了句随便就让松竹赶紧出去。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醒过来。不知是不是先前太劳累了,他还是觉得没力气,整个人恹恹的,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不过他也没有躺多久,十几分钟后松竹就悄悄的推开房门来看他的情况了。
这是他一年多前出事后,大夫人就交代松竹的。一旦他睡得时间久了,就要不时的来看一下他的情况。免得他又像之前那样,睡着睡着就晕了过去都没人知道。
见他睁着眼睛失神的看着天花板,松竹松了口气,走到床边道:“大少爷您总算醒了,您要是再睡下去,大夫人又得叫小李大夫来看您了。”
沈蔽日转动眼珠子看着他:“几点了?”
“您从昨天晚上睡到了今天傍晚,已经快六点了。”松竹见他要坐起来,便弯腰去扶他,继续道:“大少爷您洗漱一番就赶紧出去吧。王小姐上午就来了,到现在都没走,在大夫人房中等您。”
沈蔽日的动作一僵,眉又习惯性的皱了起来:“她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王小姐一来就去了大夫人的院子。听岚香姐说她精神也不大好,中午吃饭的时候二太太和三太太跟她聊天,她都提不起兴致。”
沈蔽日沉思了片刻,松竹在旁等着,还是忍不住道:“大少爷,您之前跟王小姐提了分手的事她不同意,现在她又上门来了,是不是真想跟您继续啊?那俞司长那边……”
松竹欲言又止的看着沈蔽日。他陪着沈春寒回宜州来,因而后来沈蔽日和俞天霖之间的事他都不知道。听他又提起俞天霖,沈蔽日神情冷了下来:“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怎么了?您和俞司长又吵架了吗?”松竹不解道。
沈蔽日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到洗脸盆边上去洗漱了。松竹看着他的背影,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沈蔽日不提,他作为下人就不能多问。只能跟上去伺候。
沈蔽日洗漱完毕后便换了身衣服,直接去了大夫人的院子。
等他跨进院门的时候,遇到了正往屋里走的岚香。岚香身后跟着几个小厨房的丫鬟,每人手里都端着精致的菜肴。
见他来了,岚香忙请他进去,说大夫人在房中招待王小姐用晚餐。
沈蔽日拦下她,问王皓晴有没有说什么。岚香说没有,还笑吟吟的说王小姐只是有好些日子没看到他了,便着急着过来了。
沈蔽日心里有数了,一进去便看到大夫人和王皓晴坐在桌旁聊着。看到他后,大夫人忙招呼他过去。王皓晴立刻站了起来,眼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喜悦:“沈大哥。”
沈蔽日如今见她的心情比之前更一言难尽了,只能朝她点头致意:“你来了。”
见他俩这么客气,大夫人道:“傻站着干嘛。快过来,皓晴等你一天了。”
沈蔽日只得走到大夫人身边,大夫人手一伸就把他推到王皓晴旁边的位置坐着,又叫岚香多上一副碗筷来。
席间王皓晴没有说什么,都是大夫人在讲,问的也都是他在南京的情况。
得知这次是俞天霖帮了大忙,大夫人叮嘱他等俞天霖回来后一定要请到家里来好好致谢。沈蔽日应下了,大夫人又说起王皓晴在他不在的期间经常来陪自己。话里行间的意思就是暗示他要主动些,别让这么好的女孩子又跑了。
沈蔽日瞧着大夫人的模样就知道王皓晴什么也没说,只能支吾着应付了过去。饭后,大夫人让他把王皓晴送回去。他本想坐车送的,王皓晴说想走走消食,他只能陪着散步。
两人沿着河堤,踏着满地的月色走着。明明是醉人的夜景,却各怀着心思,谁也没有心晴去欣赏。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沈蔽日先停了下来,叫住了王皓晴。
王皓晴转过身来,深秋的风吹过,把她的耳朵都冻红了。临出门前大夫人说天冷,硬是让沈蔽日回房拿了条自己的围巾给王皓晴系上。因而此刻,王皓晴的小半张脸都躲在他的围巾下,只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之前和你说的事,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真的不想耽误你。”沈蔽日委婉着开了口。他不想再把这件事提出来伤王皓晴的心,可不提的话,继续让王皓晴陷下去只会越来越无法自拔。
“我也回答过你了,我不会放弃的。”王皓晴朝他走近了两步,在他复杂的目光下继续道:“我知道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就像我不会勉强你一定要喜欢上我,但我也不能勉强自己放弃你。沈大哥,既然你我现在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她是沈蔽日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大胆,也是思想最开明的一个。因而她说出来的话基本都令沈蔽日无法反驳。可这一次,在她说没有更好的选择时,沈蔽日却想起了俞天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状态下又想起那个人。那天的争吵,他是真的伤了俞天霖的心了,他也知道从今往后能在一起的机会更渺茫了。可不知为什么,他依旧会去想那少的可怜的可能。
他叹着气,看来只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了:“皓晴,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的那种感觉,有些东西也不是试一试就能改变的。你是个好姑娘,真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这样到了最后,除了自己会难过之外,也会让身边抱着期望的人感到失望的。”
他已经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了,王皓晴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隐隐湿润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沈蔽日能感觉得出来,她在极力忍耐情绪。
“对不起……”除了道歉之外,沈蔽日真的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他刚说完,王皓晴就抬起头来,努力把眼中打转的泪水咽了回去,笑道:“喜欢上你是我的事,你不必道歉。”
说罢便转身往前走了,沈蔽日只能跟上。等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才听她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没办法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先退回朋友的位置吧。你总不会连做朋友的资格都不肯给我吧?”
她转头来看沈蔽日,脸上是极力装出的笑意。沈蔽日愧疚极了,实在没办法再说出让她更难受的话,只得道:“不会,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是好朋友。”
王皓晴又笑了,不过这一次眼里的泪没有忍住。她飞快的转回头去,沈蔽日还是看清了。本想上前去安慰她几句,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只能默默的陪在她身后,就这么无言的走到了洪庆饭店。
吹了一路的冷风,王皓晴的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她站在台阶上,看着洪庆饭店顶上的霓虹大招牌,对沈蔽日道:“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过几天我就不住在这里了,我母亲在宜州添置了一套房子,就在上广路。”
沈蔽日愣了愣,上广路在新城区,是闹中取静好地方。那里的宅邸中西合璧,算是比较有特色的。但他真正愣住的是另一个原因,上广路和俞天霖住处所在梧桐路相邻,中间就隔着一个西街口。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怎么就这么巧?
“怎么突然想到在宜州买房子了?”沈蔽日问道。
“也不是突然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比起留在堰都,还是宜州更适合工作。”说到这里王皓晴笑了:“宜州商会一直都有在招英文秘书,我去面试就被录取了。”
沈蔽日更惊讶了:“你不是学建筑设计的吗?怎么去做秘书了?这样多可惜。”
王皓晴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建筑设计这一行在国内基本都是男人的主业,我一个女人想要有所作为,除非是去北平上海那样的地方,否则没什么机会的。”
沈蔽日想说那为什么不去,结果话到嘴边又反应了过来。王皓晴之所以不去,多半和他有关的。
想到这,他又不知可以说什么好了。
见他沉默了,王皓晴也没打算再说什么,反正明天去了商会也能见到面。她走下几级台阶,站在与沈蔽日比肩的高度:“沈大哥,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沈蔽日道:“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不推辞。”
王皓晴弯了弯眼睛:“过几天我搬家,你能来帮忙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题又让沈蔽日想起了某个人。
那人也曾对他提起过同样的要求。只是不同的是,那人借着搬家的名义让他去帮忙选家具,结果选的全是他中意的款式。
当时他没有发现这是那人的心意,此刻再想起的时候,心里就被酸涩的情绪给堵住了。
见他不知在想什么,王皓晴就又问了一遍。他回过神来只得同意,让王皓晴到时提前通知他。
这一晚回去他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他先回店里一趟,看了最近的生意情况,接着去了商会,花了几天的时间把沉积下来的事务都处理完。
这几天里,王皓晴经常会借着工作之便来他办公室。而他也像对妹妹那样,在工作上尽量提供帮助,让王皓晴很快就上手了。
不知是不是忙碌的原因,最近白天他都没想起过俞天霖。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比以前更难入睡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多。直到有天晚上他沐浴完,终于一反常态,让松竹把之前收起来的那套睡衣拿了出来。
松竹并不知道睡衣是俞天霖的,还以为是他在南京买的,便找出来放在了床上。
松竹出去后,沈蔽日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套睡衣。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终于感觉到冷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围着浴巾坐在床边半个多小时了。
他拿起那套丝质的黑色睡衣,脑子里明明在告诫自己不可以,不能这样。手却开始不听话了,将那件睡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缓缓的穿在了身上。
那丝质睡衣本就偏凉不保暖,可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穿上以后不觉得冷了。他把裤子也套上,拉过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闭上了眼。
那一晚,他终于没有再失眠,而是一觉睡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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