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天富贵(1 / 1)

谢康河一愣,定定看着江小楼,良久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为什么在我贫穷的时候子虚跑的那么勤,和我那么亲近,可是等我发达了,想要和他一起分享的时候,为什么他却跑掉了呢?”

江小楼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父亲是觉得这笔钱应该属于你,所以才在你的面前消失了。”

江小楼虽然不在现场,说的却是非常准确,连谢康河都不得不佩服她:“你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啊,不错,卖掉鳗鱼苗的第二天,我就带了全部的钱去找他。若非他宅心仁厚,坚持让我葬了那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这笔钱应该属于他。”

点点光彩从江小楼的眼眸中蹦出,道:“不,这笔钱是属于谢伯父的,父亲就是笃信这一点,才会藏起来让你找不到他。这说明他对你固执的个性十分了解,宁愿从此以后不再来往,也要逼着你把钱留下。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你当初救了溺水的父亲,他也不会有命来教你……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善行有报。”

谢康河不由震住,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太无先生却点了点头:“小楼说得不错,一切有因才有果,你心存好意,种下善果,所以老天才会给你财富。”

谢康河却叹了口气,道:“找不到他,我把所有的钱都投来做生意,刚开始只是一家小铺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扩张到各州,于是我开始派人四处寻找你父亲的下落。终于被我知道他当初并没有真的搬离辽州,只是换了地方居住,于是我特地赶过去,才发现他举家迁到了京城。我便又寻来京城,可惜不管我去多少次,子虚总是不肯见我。有一次我把他堵在船上,结果他宁愿从船尾跳下河,弄得我哭笑不得,明明是我欠了他,怎么他跑的比谁都还要快……”

江小楼微笑,谢康河太过固执,他千方百计寻到父亲,就是为了要报恩,因为他认为财富的取得跟父亲的帮助有关。父亲曾经说过,钱财用的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拼命存钱,他存的却是交情。存钱再多不过金山银海,交情用起来好比天地难量。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每次施恩都能让别人牢记,真正遇到那么一个饮水思源的人……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用。

父亲一直避开谢康河,不肯与他来往,一方面是他真觉得这笔财富应该属于善良、勤劳的谢家,另一方面,父亲也有自己的考量。谢康河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报恩,到了关键时刻,他一定能派上极大的用场。

父亲是一个很怪的好人,他一边不求回报的做着好事,一边暗地里观察每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秉性,试图好好利用起来。而在两个子女中,唯独江小楼继承了他的个性和特点,所以她才能一眼看透父亲的想法。当然,他也有看错的时候,比如对秦家……

“家父虽然一直没有在小楼面前提过伯父,可是到了他临终的时候,却拉着小楼的手告诉我,如果以后遇到了困难,实在难以维持的情况下,可以来找伯父。他说过,谢伯父是一个正直而且忠诚的朋友,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小楼。”江小楼微笑着,十分诚恳地说道。

父亲相信谢康河,因为他们是朋友,但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谢康河还是当年那个秉性正直的人吗?江小楼不能随便相信,所以她才会用郦雪凝来试探。办法是粗糙了些,但是管用而且直接,只有人的第一反应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实个性。但这种情况下也有一个弊端,如果谢康河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那他就未必会接受郦雪凝的馈赠,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不会被人拆穿,好名声毁于一旦。但是,江小楼却听见他在购买坟地。在江家落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和他们划清界限,可是父亲和大哥的坟地却定期有人清扫,没有生出杂草,地上甚至还有祭拜过的痕迹。什么人会丝毫不避嫌疑的这样做?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样做的人便是谢康河,他不但去看望已经故去的朋友,甚至还预备为他购买一块好的坟地,让他死后免受其他人的打扰。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江小楼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因为他也有可能是为了沽名钓誉,去换取一个好名声。不要怪她多疑,没有一个人值得毫无保留的信赖,即便是父亲一直相信的谢伯父也一样。所以她才引导谢康河说出父亲和他结识的经过。如果谢康河在叙述的过程中有任何一点的隐瞒或者欺骗,江小楼都能隐约察觉到。可是他非常诚实,并且毫不遮掩的将一切都说出来。包括他曾经的潦倒、贫穷、一无所有,包括他和江承天相识的经过,以及他发达的第一桶金……

一个注重名声的人,一定会选择隐藏自己不光彩的过去,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如今的富贵,可他却连妹妹曾经饿死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贫寒。如果他想要占据这笔财富,大可以把一切的功劳占为己有,根本不必说出来,可他偏偏没有。直到如今,江小楼才相信了他。

“我的财富起家是因为子虚的帮助,如果没有他,如今我还只是河边的一个渔民。所以,我的所有家产,一半是因为我的努力,另外一半应该属于子虚。既然他已经过世,那这部分便应该由你继承。”谢康河郑重地说道。

当初卖掉所有的鳗鱼苗,获得所有的钱都作为前期投入,若是没有这些,他不会有今天,所以他认为自己的财富有一半都应该属于江承天,这话原来是不错的。可如今他已经是京城巨富,家资千万,分出的钱又何止是当初那一点?

见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作出这样的决定,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江小楼都感到十分惊讶:“伯父,我来见你只是因为父亲提起过你,我希望见一见他临终时候还念念不忘的朋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些财富都是你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所得,家父尚且没有任何的功劳,更何况是我?我感激您的好心,但这是绝无可能的。”

如果谢康河只是作戏,那就可以到此为止,因为他已经成功让江小楼信任他了。可是他毫无就此停止的意思,而是看着江小楼道:“小楼,当年我没有能回报你的父亲,在他的子女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伸出援手,这已经让我良心不安了。如果你能够接受这些,将来我死的时候,才能真正无愧于心。”

谢康河不是在演戏,更不是在作秀,他是认真的。

江小楼刚要拒绝,谢康河却轻轻挥手,道:“小楼,这是我能为子虚所做的最后努力,如果你不需要,大可以将来送给别人或者捐赠出去,都随你。但是我很坚持,请你不要拒绝一个伯父的礼物。”

哪怕江小楼舌头再巧,也绝对想不到谢康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一时之间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愣在那里良久。

谢康河已经转向旁边的太无先生:“先生,我的侄女在这里是为了诊病么,她的病情康复了吗?”

太无先生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有我在还怕什么?放心吧,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以后不可以劳累。”

谢康河闻言,毫不犹豫地道:“那么小楼,请你和伯父回家去。”

回家,他要带她回去?江小楼怔住,在她原先的计划中,的确是从谢家开始,那样她在逐渐接近京城财富的中心,可她没有想到不等自己下一步计划实施,谢康河就主动邀请。

“可是我身份特殊,贸贸然去府上打扰——”她仿若有些犹豫。

谢康河笑了笑,道:“不必介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留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贵宾,谁会有什么意见呢?”

江小楼目光如水流淌,缓缓滑过郦雪凝的身上。

谢康河见她的目光看向郦雪凝,便道:“如果郦姑娘不介意,可以一起去谢府,给小楼做个伴儿。”见到江小楼还是一副犹豫的模样,他不由笑起来,“谢家会多一个主人,而不是客人。小楼,不管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想要去什么地方,伯父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刚才太无先生说过,你必须好好调养。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前,跟伯父回家去吧。”

江小楼定定望着谢康河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真诚,语气神态都有着不自觉的关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感动。她微微一笑,道:“伯父如此盛情,小楼恭敬不如从命。”

谢康河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个孩子要不要他的财产,他都要想方设法让她收下,这才算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事。亏欠江家的人情,他将来如何有面目去见自己的老朋友。

江小楼并未立刻离开,她要求在药堂再停留半个月,处理完自己的一些私事,谢康河没有强求,他也需要时间回家先布置。手头事情全都处理完了,清晨,江小楼亲自去向太无先生拜别,他却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我知道你早晚会走的。”

江小楼含笑道:“请先生替我向傅大夫话别,就说他对小楼的帮助,我铭感五内,请他珍重。”

太无先生闻言,不禁又把她反复看了看:“姑娘,这一走就回不了头,真的不后悔吗?”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别人听不懂,可江小楼再清楚不过。如果她选择了傅朝宣,等于选择了温馨舒适的生活,她会拥有一个爱护她的丈夫,有一个安全平静的家庭,以后她还会有自己可爱的孩子……但她选择拒绝傅朝宣,离开这里,意味着她拒绝了这样的生活。选择一条注定波澜四起、惊险万分的前途。这个孩子,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江小楼再次笑了,她的眉目轻扬,声音决断:“是,我不后悔。先生,请你保重。”说完这一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太无先生远远瞧着她的背影,终究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吧,一大早就来了,为什么要躲避。”

傅朝宣从树丛后走了出来,面色十分怅惘。

太无先生瞪了他一眼:“真是没出息,难怪人家不喜欢你,若是喜欢就要勇敢争取,像你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

傅朝宣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傅,你不是不赞同我和她么?”

太无先生忍不住再叹口气,惋惜道:“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难道我不赞同你就会放弃吗?”

傅朝宣笑了:“是啊,难道师傅不赞同,我就会放弃吗?”

“她去了谢家,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我觉得这次的偶遇太巧合了些,谢兄高兴过度,可能没有看出来,这丫头啊……精得很!”

傅朝宣皱起眉头:“师傅的意思是——”

在他们的谈话声中,马车已经越驶越远,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帘。

马车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目光所及之物由原先的绿色变成繁盛的集市,江小楼坐在窗边,目光投向人头攒动的百姓。郦雪凝望着她,若有所思:“小楼,你为什么要进入谢家?”

江小楼侧头看她,对面的郦雪凝已经换了一身蓝色绣百合的连衣裙,看起来清新大方,美丽柔和,比往日里的苍白瘦弱看起来强了许多。江小楼微微一笑:“你憋了这一路,已经忍很久了吧,居然等到现在才问,算是很有耐力了。”

谢康河在挖到第一桶金以后便不再打鱼,他先是买下一家米店,接着发展到粮油店、酒铺子,刚开始因为缺乏经营经验,被人骗了不少钱,后来他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加上人踏实肯干,广结善缘,生意越做越大,同时又开设碾米厂、绸缎铺、古董店、玉器行,各行各业都有涉足。他并不忘本,特意买下良田千亩,自行栽种稻米、五谷,把生意扩张到各州,成为真正的豪富之家。江小楼本为报仇而来,却选择谢家落脚,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江小楼不但同意进入谢家,还卖掉了农庄,并且由郦雪凝陪同,带着一个丫鬟小蝶前往谢家。郦雪凝很聪敏,她隐约从江小楼的举动中窥出一二,却又说不出究竟,毕竟小楼心思藏得太深,叫人难以捉摸。

江小楼在卖掉农庄后,还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竟然拿出大量的钱去收购猪仔,连病死的猪仔也收,收了近百条。郦雪凝几乎以为她发疯了,可江小楼却坚持己见。不止如此,她还雇佣了一艘船,亲自监督,装着满满一船猪仔出了京城东面的运河,一路溯江而去。刚开始郦雪凝以为她要将这些猪仔卖去哪里,可后来她却雇佣了很多人,用坏渔网、编织袋将猪仔灌进去,扎紧袋口,系上江滩上拣来的石头,将猪仔统统坠入离江滩不远处。然而这些猪仔她不是一次性投放,投放的地方她也会每天更换不同的帮手,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郦雪凝不理解江小楼到底要做什么,她只是看着江小楼用大树、入江口等为标识,沿江而下,猪仔一路放,还画了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识别图。等一切做完了,江小楼终于如释重负。

此刻,江小楼一身淡绿色的衣衫,发间带着饱满的白珍珠排簪,颗颗透明晶莹,再加上黑发如云,眼眸似星,比往日里更添了三分清丽。

江小楼并不回答,只是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她面前,笑道:“这个好甜,你尝尝!”

郦雪凝抬手接过葡萄吃了,眼睛却越发带着困惑。

江小楼自己也吃了一粒葡萄,真的很甜,沁人心脾。她的笑容变得更深了:“我去谢家,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不必担心。”

终究是不肯说啊——郦雪凝叹了一口气。

谢家并不与京城里头的达官贵人抢地方,只把宅子建在京郊南边,占地很大,光是由南至北的主房就达九进。入门后一路向北,房、楼、厢、亭达到一百多间,走廊重重叠叠,连绵楼阁竟似一眼望不到边。整体设计与京城达官贵人、富商名流的宅院相比,风格更为古朴、大气。这并非京城建宅的风格,而是辽州人喜欢的居住环境。

谢康河骨子里是一个念旧的人,江小楼一路面带微笑,在谢康河的引领下入了宅院。绕过福祠,入仪门,穿过抄手游廊,路上碰到的管家仆妇见到谢康河,皆是屏气敛息地行礼,气派极大。过了磨砖的天井,才来到大厅。她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十分工整。

江小楼凝神望了片刻,道:“伯父这对联写得好。”

郦雪凝等人也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对联,只见到两边对联分别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谢康河看了一眼江小楼,神色中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情:“这副对联是用来自省的,我时时提醒自己,才不至于忘本。”

“老爷,您回来了!”正说话间,一道温润的女声响起,一个华服丽人站在大厅门口,鲜衣艳鬓眉目缤丽,身后簇拥着成群的仆妇。

“小楼,来见见你王姨娘。”谢康河微笑着说。

他说的是姨娘,而不是伯母,这其中有很显著的区别。江小楼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微微含笑,上前道:“王姨娘。”

王宝珍是谢康河的二房,因为识文断字、处事干练,谢康河便将她带着出门做生意。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潜心家务、斡旋人事,凡是大小难事,都能替他献计献策。天长日久,谢康河不但在生意上离不开她,就连家中的饮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江小楼知道在外做生意的商人都流行两头大,正宅放着一个夫人,外面再娶一位。别人不知道有正夫人的,很可能会把外面经常跟着奔走的这一位当成夫人。按照道理来说便应该是妾,但王宝珍的地位在谢家早已不逊于原配夫人,更不是其他姨娘可比。不过她非常懂规矩,不肯让大家叫她二夫人,只肯称呼王姨娘。

王宝珍见到江小楼,不觉微微一愣。江小楼一身淡绿衣裙,黑发如缎眼珠漆黑,雪白的皮肤晃人眼睛,整个人如同玉雕成的,不胖不瘦不多不少。若光是如此,整个人未免太过清减,偏偏她面上红润,笑容妩媚,煞是好看。

“原来这位就是江小姐,快请进来。”王宝珍笑得满面生辉。

所有人进入大厅,王宝珍才笑道:“夫人常年吃斋礼佛,今天是菩萨生日,她在佛堂做佛事,中午的时候会亲自宴请江小姐。洪妈妈,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几位小姐都请过来见一见贵客……”

她的态度非常热情,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也十分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谢康河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却特意纠正道:“不是客人,小楼从此后就会住在谢家,她是主人。”

王宝珍并未露出吃惊神色:“是,是,是我一时口快说错了!”她主动走上去,拉起江小楼的手,满面温和笑意道,“到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一应吃穿用度少了什么都和姨娘说,千万不要客气。”

明明自称姨娘,话却是只有主母才能说的,江小楼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一旁笑,笑容里颇有些腼腆和生涩。

郦雪凝低头垂目,不时抬起眼睛瞧江小楼一眼,复低下头,不免笑了。这个丫头,惯常装腔作势,居然把一个初到宝地十分紧张的少女演得惟妙惟肖。

谢康河笑了笑:“瞧你,吓到了小楼……”

王宝珍呵呵地笑:“我就这个急脾气,老爷是清楚的,以后小楼也会知道的。”

江小楼低头笑了笑。

不多时,谢家小姐便到了,一个个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齐放。她们对谢康河都十分敬畏,一个个半低着头,等走到江小楼面前的时候才微笑着把头抬起来。这些少女的身上不多不少都有几分含蓄和谦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样,有着大家千金所需的娴雅气度。

虽然只是商户人家,谢康河平日里显然对女儿们十分严厉。

大小姐谢月面容与王姨娘酷似,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柳叶眉,一双长长的凤眼中透着无尽的娇艳,异常的明亮与柔媚。她悄悄拉住江小楼的手,低声道:“妹妹长得好漂亮!”

她的语气充满了羡慕与欣喜,十足真诚。

江小楼腼腆地一笑,嘴唇微微带着动人的笑意,就像含着淡淡的花蜜。

谢月虽然美貌,可她发间带着的水晶流苏簪子却特意卸掉了长长的流苏——按照大周的规矩,这只有一种可能,她在守寡。江小楼仔细想了想,没有听起谢伯父提过这一点,或许谢月并未真正出嫁。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望门妨。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姑娘命硬,未过门的时候未婚夫婿就被克死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外人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如此说来,这位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着实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江小楼想到这里,面上笑容更温和三分。

二小姐谢柔看起来文文弱弱,眼睛细长,嘴巴小小,容貌不太出色,却也颇有风韵,性格十分文静,只是站在最远处默默望着江小楼。虽然有些不大方,但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意味。江小楼几乎疑心,若是风大一点可能就会把这位小姐给吹走了。

谢家三小姐谢香站在大姐身边,黑亮的睫毛打着卷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嘴角不笑也翘起,容貌极为甜美。此刻她的一双眼睛睁大了,满是好奇地看着江小楼道:“你是从哪里来?”

她的眼波闪耀,带着试探,原本的纯洁无暇便淡了三分。

江小楼笑了,道:“我么——”

谢康河立刻道:“小楼是从辽州来的。”

谢康河并不准备把江小楼的事情告知她们,免得引来太多麻烦。

谢香哦了一声,目光望向自己的大姐谢月。谢月怕三妹不会说话触怒了客人,笑语嫣然,妙目流盼:“瞧你问东问西的,真是没有礼貌。”

谢家四小姐谢瑜站在一旁,她削肩长颈,肤色白皙,乌漆眸子,冷冽潋滟。这个女子,明明一身素淡衣裙却偏偏穿出了花团锦簇的味道,美丽的十分引人注目。刚才江小楼分明注意到,她刚才走路的时候,整个人身轻如燕,如弱柳扶风,又如燕飞翩跹,万种风情,却无丝毫轻薄之态。在入谢家之前,江小楼曾经听说过,谢瑜和其他小姐不同,她是谢家养女,亲生母亲在世前曾是歌妓,亲生父亲是谢康河的好友廖家生,因为母亲不见容于廖府,谢康河收留了谢瑜。

谢康河收留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女孩子,并且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光是这份气度就让人动容。

谢瑜只是含笑与二小姐谢柔并排站着,越发把容貌寻常的谢柔比得暗淡无光。她用一种幽幽的目光打量着江小楼。容貌美丽的女子总是喜欢互相比较的,尤其是她素来自诩美貌,江小楼却丝毫也不比她逊色,说不出心里这种酸酸的滋味,便只是在一旁观望。

谢月等人的关注点都在江小楼的身上,对她身后的郦雪凝看也不看,可能以为她不过是个陪客,所以无人多投注一眼。唯独谢家五小姐谢春,她见到众人都簇拥着江小楼,便主动走到郦雪凝的身边,笑嘻嘻地和她说话。谢春年纪最小,鬓发松松的,头上的芍药并非纸做的绢花,而是从园里新摘的芍药,鲜艳欲滴,上头赫然还有一只蝴蝶绕来绕去,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笑。

果然,谢香噗嗤一声笑起来:“小五,你头上那是什么?”

谢春扭过头,晃了晃脑袋,很没形象地道:“什么?”

“你没见到那么大只蝴蝶在你头上飞来飞去吗?我都说了你多少回,不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儿往头上戴,你瞧瞧,连蝴蝶都引进来了,惊吓了客人多不好!”谢香面带促狭地道。

谢春眉眼没有其他几位小姐那样精致,却是浓眉大眼,面如圆月。听了谢香的话,便直接向头顶望去,果真见到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她嘻嘻一笑,忍不住一把将那蝴蝶逮住攥在手里,刚预备放了,却听见王宝珍笑道:“五小姐,小楼还在这里,你莫要惊着她。”

谢康河皱起眉头,难得起了不耐烦:“不许没规矩。”

谢春容貌看起来最酷似谢康河,可看他的模样,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儿,江小楼匆匆一掠,便已经看出了大概。

谢春不以为然地把蝴蝶放飞了,只是看了江小楼一眼,嘟囔道:“她又不是泥巴捏成的,风一吹就散了。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吓着!”虽然抱怨,却是一派天真。

谢康河脸色沉了下来:“谢春!”连名带姓的叫,明显是生气极了。

“好啦,你每次回来就盯着训我,我只是看花开的好看所以才摘下来,并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谢春连忙告饶。

这时候,谢瑜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江小姐秉性善良,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生气呢?父亲您太多虑了。”

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让人心头一颤。

看似替谢春开解,说的话却颇有深意。

果然,谢康河脸色越发不高兴,道:“看见没,以后要多和你四姐学一学,再这样没规矩,我就把你送去给教养嬷嬷管教!”

谢春仿若被呵斥是家常便饭,丝毫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就翻过了这一页。

谢月最为热情,立刻转了话题:“小楼第一次来京城吧?以后无事,我带你出去逛逛……京城很热闹,你一定会欢喜……”

江小楼只是笑了笑,十分含蓄而温柔。看起来就像是个十足腼腆的姑娘,王宝珍一直在暗地里观察她,见到这种情况,满意地点了点头。谢康河看重江小楼,她当然希望这个姑娘能好相处一些,若是性情骄横的,只怕不好办。

其余看着江小楼,都觉得她内敛害羞,心中各有评判。

王宝珍又问江小楼一路上可还顺利。

江小楼只是轻声细语回答了两句,言谈举止虽然内敛,却显得十分得体,几句话说下来,不但谢康河连连点头,就连原本眼带着挑剔的谢瑜也不得不承认,江小楼受过良好的教养,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去夫人那边用膳了。”王宝珍轻声提醒谢康河。

谢康河点了点头,率先站起身,对众人道:“走吧。”

他们走出大厅,一路穿过前院,就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绿意盎然。

谢月瞧见江小楼的目光落在竹林,笑了笑,神色中颇有几分骄傲:“以前都是父亲非要种的,姨娘向来觉得还是养些花草好……在辽州的时候,父亲为了建一个竹林,可没少花心思,到处去求购最好的竹品种。”

江小楼充当了一个完美听众,面带笑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父亲算是有缘人。有一天园中来了位游方道人,他面容清癯,气宇不凡,笑呵呵地问我父亲是不是四方求竹。父亲连忙说是的,他说看在父亲心切意诚的份上,特献家传老根一支,说完从袍袖间抖出一截干瘦的竹根来,朝案几上一放,拱拱手便扬长而去。等父亲追出门去,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父亲拿起竹根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想想既来之,则安之,就吩咐下人把它先埋进土里再说。时间长了,四方陆续求得的名竹都已入土,也就把它给忘了。后来搬到京城来,父亲特意选了好些品种一起走,唯独这一杆竹子……父亲思虑再三还是带来了。有一年,京城流行一种奇怪的瘟疫,无论什么名医都开不出方子来。人们谈之色变,到处人心惶惶,我大哥也染上了这个病,父亲终日忧心忡忡,数日辗转不眠。一天夜里他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上次那个老道又飘然而来,对他说,你是个有缘人,本不当有此劫难,从前已将仙方交与你,但用此叶泡茶饮,可愈百病;取枝置于室内,可驱百邪。惊醒之后,父亲立刻吩咐赶快按照道人说的做,果然立刻见效,救下了我大哥一条性命。”谢月的声音带了三分骄傲,笑容更是美丽。

江小楼听了,倒是颇为惊讶。看谢月神情语气言之凿凿,仿佛那老道真的存在一般。不过,大周流行千亩竹说法,家有一千亩竹园,他的富贵就等于封侯。谢康河在家园广为植竹,也是为了招财。心中作此想法,她嘴上却说道:“竹代表着节操、品位和风雅,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光从这里,便可见谢伯父的品位非同一般。”

见她说话这样熨帖,谢月不由笑容更深。

整个园子的摆设十分精致,国色天香楼里面也算奢华,但和谢家比起来算是俗气了,所以郦雪凝和小蝶都很有兴趣地望着。

“这石头好漂亮……”郦雪凝指着一处笑道。

竹与石,本是双生双伴。谢家整个园子在以竹置景的同时,同样钟情于叠石造山。用来叠山的石头,千姿百态,堪称石中极品。

“这都是父亲花费重金四处搜罗来的,其中不乏有些人家的世传宝物。”三小姐谢香笑起来眼睛像是月牙,越发显得甜美可人,“这些山石都很珍贵,经常有人试图盗窃,为防止失窃,父亲曾吩咐工匠在一些假山石间灌注了大量融化的银浆,无人能搬得动、拿得走。”

每座假山用银浆筑基,谢家真是泼天的富贵,只是这样奢侈,真是好事么?江小楼听在耳中,不免这样想到。

最后,终于到了饭厅,王宝珍笑道:“今天是为了小楼接风洗尘……都是家常菜,不要客气。”

江小楼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常菜了。”

就在此时,婢女们簇拥着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她容色比王宝珍逊色了许多,却天生一副雍容温柔的气质,看到江小楼,只是默默点头:“是个俊俏的好姑娘。”

“夫人,时候不早,咱们该用膳了。”谢康河对谢夫人的态度很敬重。

谢夫人微笑着点了头,众人便跟着一起进入饭厅。菜先由厨房传菜的小厮送到门口,门内的婢女躬身接过,然后轻移碎步来到桌子前面,口中报:“东安子鸡。”江小楼一眼望去,托盘上的碗碟乃是细瓷制成,古朴沉静。

谢康河摇了摇头,婢女捧着托盘退下。

第二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八仙过海闹罗汉。”

谢康河点头,托盘轻轻放下。

第三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一卵孵双凤。”

谢康河点头,托盘放在桌上。

第四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龙井虾仁。”

谢康河未语,王宝珍点头,托盘放下。

第五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凤尾翅。”

谢康河刚摇头,却又道:“留着吧,这是辽州菜,小楼会喜欢的。”

前前后后传了三十道菜,留下不过十来道。

王宝珍十分热情,亲自替江小楼布菜,旁边的侍宴婢女也在夹菜,所以很快她的碗碟里面都满了。用餐的时候,侍宴婢女片刻不离,不停地布菜更碟。

桌上的所谓家常菜,事实上极为丰盛,即便是江小楼出身富豪之家,有些菜也未曾见过。她很清楚,谢康河在竭尽全力的照顾周到。

桌子上留下的除了燕窝、参汤之外,还摆放了一盘颜色鲜亮的蒸蛋。江小楼只尝了一口,便察觉出味道独特。

谢香甜甜一笑:“我家鸡蛋与别家不同,小楼吃出来了吗?”

对方话语里有一丝掩饰得很好的促狭,江小楼心如琉璃,一瞬间就看的明白,声音轻盈明朗:“从前我在古书上看到一则方子,说只要每天用人参、白术、红枣研成粉末加入饲料中喂养,鸡生下来的都是参术蛋,味道别具一格,只是每一枚鸡蛋需要一两银子,实在是天价……我一直想要知道这种鸡蛋到底是什么味道,今日可算是尝到了。”

谢香惊讶,她以为江小楼是辽州来的土包子,没想到她居然猜得到这种鸡蛋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可见人家并不是她想得那么闭塞,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哪种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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