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冲了出去迎接出征队伍的凯旋,唯独杨久守着一锅汤屁股都没有抬一下。
“公子。”小甲低声地催促。
杨久撑着下巴嗯了一下。
“公子,出去迎一迎,你的身份毕竟与寻常杂役不同。”
小甲说的隐晦,杨久还是懂的啦。
她困扰地挠挠头,她明面上的身份是个侍妾,最应该做的是讨王爷的欢心。
“我,不知道迎接出去做什么啊!”
社恐本能地向后退缩,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送到台前,想想就脚趾抠地。
“要你做啥啊,什么都不用做。”小乙大咧咧地提醒,他急得恨不得拽起杨久冲出去!“只要在王爷面前露个脸就行,有个印象,惊鸿一瞥,就是一眼难忘。”
杨久用手拢了拢自己油腻的乱发。
小乙,“……”
憋了一会儿说:“别致。”
小甲语气轻缓地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儿,“像我们这等小太监在宫中也是有人奉承的,经常有一些想一飞冲天的塞钱给我们让透露一些陛下的行踪。我们负责洒扫,知道的其实要比旁人更多一些。”
小乙很容易就带偏了话题,他兴奋地说:“我知道有三个宫人买了消息同一天晚上在御花园等着,哈哈哈,但那天陛下去了灵禽园。”
杨久哈哈笑了两声,故宫的御花园她去过,好小的,不知道大齐的多大。
小甲带着笑意说:“一朝得幸的毕竟少,但在贵人眼里留个影儿,他日说不定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了这么多,这才他想说的。
杨久对对手指,“嗯。”
目下,王爷就是她最大的依仗。
要抓住抓紧了这根救命稻草,不,是救命的虎皮,扯一扯还是很有用的!
撑着膝盖,杨久站了起来,“知道你们的意思,我出去看看。”
估计现在挤不到前面去。
杨久想岔了,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前呼后拥、人头攒动。军中纪律森严,所有人要尽忠职守,不得擅离岗位,战时又加若干重则,玩忽职守是要掉脑袋的!
留守的兵各自戒备。
杂役不得轻易走动。
随意走动者,细作论处,斩。
杨久走出去时看到的只有军中高级将领在迎,监军赫然在列。
很快杨久知道沈千户及其他人为何离开锅灶,是因为他们要去抬伤兵。
夜袭中,宁王他们赢了,但在死伤面前,他们赢得惨烈。
一张张失血后青白的脸;
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流逝……
一串鲜血从杨久身边经过,她脸色白了白,视线愣愣地从狰狞的伤口上挪开,不忍再看。
战马已经牵走,骑兵却没有卸掉重甲,整齐有序地在空地上坐下,大战后的疲惫与兴奋交织,大多数人放空了自己,眼神漫无焦距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空气中,有着战场中沉沉的味道。
赵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沙哑冰凉,宛若劲风吹过千年寒铁,全然没有打胜仗后的喜悦,只有冷肃的命令,“骑兵营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其他人立刻行动起来……”
肖乙亭走过去,他的视线扫过杨久,略作停顿算是招呼,他温文提议,“王爷,大家伙儿这么累,多休息休息无妨。”
杨久踌躇不前的脚步钝钝地向后退了两步,鹌鹑似的没有靠近。
那边,宁王的视线如刀子般朝肖乙亭刮了过去,“半个时辰后拔营。”
不容商量的余地。
军营中令行禁止,战时下的命令就是独断专裁。
他性情疏冷,待人平淡,监军打断他的命令,他只是冷冷地看了过去,而没有做其他,已经是肖乙亭的幸运。
沈千户揣着手上去,笑着说,“监军京城来的不知道,马上要下大雪了,我们留着不走,要被大雪埋在这里的哦。”
是埋,不是困。
因为救援是虚无缥缈的事儿。
沈长年笑呵呵的,但嘲得很明显。
肖乙亭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都没有不悦,反而恍然大悟,羞愧地说:“肖某久居京城,不知边关天气,险些酿成大错,惭愧惭愧,这就让随从整理起来,配合将士们行动。”
宁王淡漠地点头,点了几名将领即刻去军帐中议事。
杨久更不敢靠前了。
哪怕后面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她脚下也像长根了一样,一动不动。
王爷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大气都没有喘一下,等走过了才扭头去看王爷的背影。
他的视线像是有又像是没有地看过她……杨久嘀咕,应该是自己反应过度。
现在秋后算账。
“谁推我的?”杨久虎着声音问。
小甲低头,“我。”
“该打!”
小甲白了脸。
杨久幽幽地说,“我知你是好意,让我冲出去和王爷说两句,亦或者投怀送抱。但王爷公事繁忙,监军都受了冷遇,更何况是我。来日方长……”
吓死她了。
男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冰冷的空气里一下子充斥了血腥的味道,他像是踩着尸骨血肉从修罗地狱而来,是青面獠牙的罗刹厉鬼。
“先记着,等日后一并打你。”
杨久缩了缩脖子,小跑着离开这儿,还是回到锅灶边放心,有火堆的地方才是温暖的地方。
她的身后。
小乙愧疚地深深埋着脑袋,几乎要哭出声音,“对不起,是我走路不当心,推了你。”
“以后注意点,别毛毛躁躁的,在宫里我们干着粗使活遇不到贵人还好些,在军中可不一样,稍有不慎就招来大祸的。”小甲难得严肃地说着。
小乙低着头。
“公子性情和软,不会真的罚我。”小甲心软了些,没有继续板着脸,“跟的人这样,是我们的福气,我们该更加尽心的伺候。她说的对,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们的荣辱全在她的身上。”
他们二人无关紧要,监军直接就给了杨九郎,甚至都没有叮嘱一声盯着杨九郎。
杨九郎需要看清楚要讨好奉承的是谁,他们也是。
小乙用力点头,“嗯,我笨,听你的。”
“不,是听公子的。”
小乙怔了怔,更加用力地点头,“嗯。”
在宫中长大,真傻的活不到成年。
杨久三个匆匆回到埋锅做饭的地儿,已经有人回来继续忙了。军中没有专门的火头军,火头军不过是沈千户的戏言,他们这些忙着做饭的是战时临时凑的队伍。
知道真相的杨久差点哭出声来。
沈千户果然是千年的狐狸,聊斋成精,还说什么日后禀明了王爷让她留在火头军。
都是骗人的!
杨久愤愤地拿着铁钳子捅火堆,让火更旺点。
没有火头军,那还有沈千户的杂务营,她要留在这里。
“骑兵营的人困马乏,我看到好几个脸都冻白了,快送热汤菜过去,让他们尽快吃了暖暖身子。”
沈千户没有回来,应当是去军帐中和王爷议事了,来催的是李大苟。
杨久连声回应,“这锅可以了。”
立刻就有人连锅带菜的端出去,手法很稳、脚下更稳,满满一锅汤荡来荡去就是没有出来分毫。
杨久啧啧称奇后立刻投入到新汤的制作中。
一共三个灶眼,三口锅同时上阵,出锅顺序略有先后,端走一锅就立刻会有另外一口铁锅放上,火不停、人不停,炊烟不断。
骑兵营是宁王帐下主力兵种,他们流动性强、迅猛刚烈,集结起来冲锋,如漫天黑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碾压而来,压迫感十足。
己方骑兵拥有的,胡人骑兵丝毫不差,甚至更加擅长。
硬碰硬,犹如两虎相争,虎啸震天。
想要有优势,必须寻求突破。
宁王一直想将军中步兵阵带起来,但限制于粮饷、丁口,一直没有实现。
这些先不说,先看当下。
战马都已经带下去喂豆饼麦麸、给盐和水,大量骑兵坐在地上,靠在一块儿,经过连番作战他们很累。
马超推了推靠在自己身边的方正,“饼子。”
方正木着脸接过人脸大的饼子,“有一次我把饼子藏在了胸口,鞑子的刀划过来愣是没划过,救了一条小命。”
“大实话。”马超舔舔干燥的唇,嘴巴里口水都没有。
方正拿着饼子发呆,不吭声了。
过了会儿,马超说:“沈千户手底下的来送汤了,刷锅水配石头饼绝配,好歹对付两口。”
方正有气无力地说:“嗯,早晚死在沈千户的汤里头。”
“……没那么严重。”
方正说:“就有。”
作战归来,有好待遇,不用自己端碗盛汤,火头军端着锅一个个给送。
轮到马超和方正,两个人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吧。”
对啊,不可能吧。
怎么不是刷锅水的味道?
喝一口,战场上搏杀一回犹如死一次的众人立刻感觉自己回到了阳间。
好喝!
火头军发汤的看了,忍不住地洋洋得意。让他们冷着脸对自己,这下傻了眼吧,哈哈哈哈……
“说不定只是闻着香。”还没轮到的人吃不到葡萄地说。
“刷锅水你们也喝得下?”
“看起来怪好吃的……”
“喂,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拿着大勺子发汤的小兵娃子扯着在发育的公鸭嗓子说:“且等着,轮到了自然就来了。”
出来的热汤还有一锅送去了军帐。
兵将一视同仁,吃的是一样的伙食,石头饼配汤。沈千户笑呵呵地招呼大家来喝汤,有留守的将领迫不及待地拿了碗去打汤,刚从外面回来的就迟疑地观望。
沈千户做稠的,那是猪食。
沈千户做稀的,那是刷锅水。
大家都是老交情了,谁不知道谁啊。
沈千户端了一碗汤亲自送去看文书的宁王手边,“王爷,先吃点热的暖暖肚子。”
宁王低头不语,没人看见。他万年不变的那张脸上闪过拒绝。
沈千户,“……”
他拧了拧嘴巴,无奈地说:“不是我做的,是杨九郎做的,她的手艺好,你闻闻,味道就不一样。”
宁王抬起头,眼中微带疑惑。
“她跑过来说,你吩咐的,让她在军中找事情做。就那小细胳膊,能干啥,我只能够收留了。哈哈哈,那孩子肯定是在扯谎,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沈千户毫不留情地在宁王跟前揭穿杨久的小把戏,他说:“没想到她手艺还真不错,就比我做的差那么一点点……”
在王爷的面无表情中,沈千户改口,“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不足之处,那是发挥不稳定,做的好吃的时候大家伙儿吃的还不是开开心心的。”
赵禛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千户被弄得有些狼狈,不过老皮老脸的,怕啥,继续说:“既然她做的不错,我就暂且留下她了。手脚干净麻利,挺好用,至今没有漏出小尾巴让我抓着。在我手底下,保证她翻不出花样来。”
赵禛颔首,“也好。”
“那就这么定了,吃吧,趁热乎。”
赵禛接过汤碗,抿了一口萝卜肉末汤,独属于胡椒的辛辣味道立刻灌入口腔、进入脏腑,身体内油然而出一股子温暖。冻孚的萝卜已经流失了大多数味道,可是独属于蔬菜的清甜在苦寒之地弥足珍贵,慢慢咀嚼,品尝出的不仅仅是萝卜味,更是脱离战场后生的朝气。
这碗汤简单。
却让人有了活着的感觉,
帐中不知何人呢喃了一句,“就跟俺婆娘做的一样。”
赵禛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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