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月明星稀。
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映在地面的黑影仿佛一片缓缓流动的淡墨。
书房里的灯光温暖而晶莹。
程遇风端坐在书桌后,手边的砚台墨香淡淡,他右手执毛笔,笔尖落纸面,像是有自主意识般,行云流水地写出了“程氏家训”四个字。
无需对照,内容早已了然于心。
尽管这是程遇风成年后第一次被爷爷罚抄家法,可那四字成形后,久违的熟悉感也越过年少时光悉数回归,他把笔停在半空,对着窗外夜色凝神了一小会儿,头顶的橘黄光亮在他笔挺的轮廓上打下暗影,眼底深处似乎也有光泽隐约跃动。
万籁俱寂,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下轻两下重,是程立学独有的步调,他早年左腿膝盖受了点伤,走路不敢用力,步子声音就轻,很有辨识度。
程遇风抬头看去,果然看到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外套衣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整个人在明灭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非常慈祥的姿态,“好好准备,明天我们去叶家一趟。”
程遇风知道爷爷的意思:“好。”
“不早了,爷爷您先回房休息吧。”
知道孙子自有主张,办事牢靠,从来不让人操心,程立学也没有别的好交待的了,只留下一句“你也不要太晚”,他就转身走了。
蹒跚的背影在月色中走远。
程立学回到房间,拉了张木椅坐下,他看着落在地上的清冷月光出神,姿势一动不动,像座木雕,和底下的椅子连成一体。
许久后。
他苍老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如意啊,这小子虽然年龄大些,但是个会疼人的,性格好,专一长情,也算有点本事,其他方面综合起来看也还不错,年年和他在一块,我是放心的。
你也放心吧,将来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年年受一丁点的委屈。
程立学又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那年儿子儿媳不幸遭遇空难,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程遇风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只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都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
同样是失去至亲,丧子丧媳的悲痛于程立学而言也是如同拆骨割肉,但对当时才20岁的程遇风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
那场悲剧也改变了程遇风的人生轨迹。
他消沉了数月后,做出了一个令程立学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放弃美国名校炙手可热的金融学专业,考进了飞行学院,用几年时间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再一步步地成为了如今昭航的机长。
他认定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同样的,只要认定一个人,也照样会全心全意,从一而终。
风撞得窗户砰砰响,客厅的钟也敲了十一下,程立学起身走到窗边,夜深如水,庭院的地面上铺满落叶,折射着丝丝缕缕的银光。
风如冷刀割面,他赶紧关好窗户,脱去外套上床睡觉,闭眼前还想,这么晚了,那小子应该已经抄完家法回房了吧?
书房的灯还亮着。
按照程遇风的速度,两个半小时就能把家法抄完一遍,十分钟前本来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陈年”两个字。
他放下毛笔,划开屏幕接通,那边一开口就是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程先生,程爷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程遇风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罚我跪榴莲皮深夜面壁,顺便抄十遍家法。”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居然这么严重。
陈年听得傻眼了,跪榴莲皮面壁,想想就觉得膝盖好疼,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现在……”
“傻姑娘。”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跟你开个玩笑。”
又被骗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陈年懊恼地把头埋在枕头上,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落在脸颊,她往后拨了拨,粉嫩的耳朵在发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
“知道如果现在你在我身边,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陈年一定不知道,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光是用软声软语说出这句话,就足够电话那端的程遇风心猿意马,他几乎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咬你!”
程遇风的笑声震得自己心口都发颤,也让陈年的耳朵变得滚烫,她轻轻揉了两下,“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好。”他说,“晚安。”
通话还在继续,两人都没有说话,极致的安静中,程遇风听到一声轻轻的“啵”声,在这一瞬,仿佛产生了那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的错觉,他的心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跳快了,眼底柔色漫无边际。
“收到了吗?”
“嗯?”他从旖旎中回神,“……没有。”
吃一堑长一智。
陈年留意到他呼吸间的变化,知道他又在骗自己,说了句“晚安”,果断就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卷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好开心啊。
见家长的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迈过去了,心头大石放下,整个人轻松得就像在云端游走。
另一边,程遇风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微微失笑,他本来打算告诉她明天登门拜访的事,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估计说了她今晚就别想睡了。
他重新拿起毛笔誊写,风灌窗而入,头顶的灯接连晃动,桌面影影绰绰,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纸面上自己刚写下的两个字——
陈年。
两字跟在繁琐的书法后面,一笔一划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如春水荡漾,嫩芽破土而出,又如夜空低垂,繁星闪烁……是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叠加的总和。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分神都因她而起,却甘之如饴。
程遇风把宣纸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从头开始写,直到凌晨一点多,书房里的灯才暗去。
次日,一夜好眠的陈年天亮就醒了,外面冷,不想那么早起,她从床头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升到半空,卧室里盈满了光亮,纤尘浮动。
陈年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棉拖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她捡回来穿好,进浴室洗漱。
刷牙洗脸扎头发换衣服,然后下楼吃早餐,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天气也是格外的晴好,蓝空高远明净。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
叶明远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陈年则是陪妈妈去后院,边走边聊边晒晒太阳,两人走了几圈回来,容昭的吃药时间也到了。
这些年,她吃药的频率是按照一天三餐来的,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陈年倒了杯温水放到桌上。
容昭吃了药,伸手抚平她皱起来的眉心,“妈妈没事。”
只不过时节转换,担心出现什么变故,遵循医嘱加大了药量。
“爸爸,”陈年扭头看向叶明远,“妈妈的病,没有办法根治吗?”
叶明远摇摇头,“只能靠药物治疗。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只要情绪不要出现太大的起伏,不会有什么事的。”
容昭也笑着说:“这病跟了我四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
最艰难的时间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家人和乐美满,每天都像含着蜜糖度过,这样的日子她还想过很久很久。
陈年看妈妈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很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又发现一件事,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穿得有点正式,难道他们待会要出门吗?
陈年问出心中的疑惑。
叶明远好笑道:“遇风没告诉你,他和爷爷今天会过来?”
晴天霹雳。
程遇风和程爷爷要过来?过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昨天她刚见了家长,现在轮到程遇风了呗。
昨晚他居然一个字都不跟她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吗?
还有,现在她要做什么?
不给陈年冷静思考的时间,佣人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告知程立学和程遇风已经到了。
她抬头看去,和一道深邃的视线撞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四肢百骸都漫上一阵奇异的酥`麻。
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弱弱响起:为什么感觉这阵势,很像是上门提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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