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宿舍楼后面的门边就安了一个喇叭,按时按点地提醒上下课时间,喇叭年代已久,声音跟菜市场门口破铜烂铁的敲打声一样,嘈杂且巨大。
祁念被这猝不及防的铃声吓到,踩着缺口的脚下一个不稳,往外滑了滑,一撮被重力碾下来的沙尘混着碎石“哗哗”往下飘。
祁念心里随着短暂失重“咯噔”一坠,细细密密的汗几乎一瞬间冒出来,祁念攀着围墙的手出于害怕的本能迅速抓紧。
“哎哎!”
徐砾收起痞里痞气,坐在墙头不由得跟着心惊胆战:“踩稳了没?踩稳就能上来了。”
“啧,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来着吧。”徐砾嘴里嫌弃,还是俯身伸手拉了拉他。
祁念刚刚只是没防备地被惊着了,学校的围墙看着陡高,但有了中间这块落脚的地方,并不难翻。
在徐砾的帮忙下,祁念抿着唇,齿列紧合,也缓慢地一脚跨上了墙头,深蓝色的校裤被粗糙的水泥面刮擦出声音,两人就这么坐在上面。
“看到了么,”徐砾重新悠闲地晃动两条腿,望着绿茵茵的操场,指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樟树林,“每次不着急的时候,我就从这里看过去,你看最中间那颗樟树,枝桠上是不是有一条白色绸缎?”
祁念把手上的脏东西轻轻拍掉,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又飞快抓紧身下的墙体,细细匀气,按徐砾所指的方向看:“什么......?”
徐砾装神弄鬼地靠在他耳边,吹出一口气,顿了顿,说:“看见没,那上面吊了一个人。”
说完徐砾“唰”地跳下墙头,乐不可支地仰头看向祁念。
祁念收回目光,慢慢转头,面无表情地耷眼瞪徐砾,对他幼稚无聊的行为表示无语。
徐砾见他那严肃的模样反而笑得更灿烂,笑完还算有点良心,朝他探手道:“你慢慢下来,还是踩在那儿。”
祁念翻过来时,把顶上一块晃悠的石头踢了下来,石头在地上轱辘滚了大半个圈,祁念总算翻墙站在了一中校外的平地上。
徐砾不知从哪弄又来一块砖头,塞进去把缺口填满。
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巷子里,头顶上是蓝天,风里裹挟着热气拂面过来。
云城的天气向来极端,夏天酷热,冬季严寒,在气温这一点上,夹在当中的春秋两季存在感都不太高,所以对忙忙碌碌生活在云城的人而言,也显得珍贵。
现下已经入秋,但还不算真正的秋天。
徐砾嘴里叼着一根刚从路边摘的太阳草,面向祁念倒退着走,吊儿郎当说道:“想去哪儿,一节音乐课四十五分钟,回来不用翻墙,可以走正门。”
祁念走在有遮阳处的路檐下,像个迷路的人,他眼睫颤了颤,说:“不是你带我出来的么。”
徐砾被他的理所当然一噎:“是——是我欠了你的,行吧。”
徐砾一边扭头看路,一边说个没完:“小漂亮,你说你胆子大吧,我看没多大,说你胆子小呢,居然跟我逃课翻墙出来,好的不学!不怕我把你卖了?”
徐砾扯下嘴里的太阳草茎杆,拿四散成花的叶子那头在祁念眼前划过,弄得祁念鼻尖有些痒,眯上眼睛。
“你要不要再问问,他们为什么怕我?”
祁念突然睁了睁眼,出手扯住了他,徐砾愣住,刚想问怎么了,祁念提醒他:“台阶。”
徐砾夸张殷切的感谢和溢美之词还没出口,祁念就问:“为什么?”
徐砾眯了眯眼:“因为,我只知道,靠力气比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怕打架的人有很多——”
“但至少我们周围的绝大多数人,都害怕疯子。”
一般人对着徐砾那张阴冷又矛盾的笑嘻嘻的脸,再听完这番话,基本可以认定他确实就是个疯子,得先骂骂咧咧,然后转身拔腿跑了。
祁念淡然看着他,眼看就要拐弯过马路:“我们去哪儿?”
徐砾把他带到了离学校不远不近的一条主干道背面。
绕过一栏矮灌木丛,穿过狭窄的巷子,徐砾轻车熟路地打开某一扇铁门,往里探了探头,然后对祁念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祁念静静立在一簇阴影里,张望一圈,周遭不脏乱也不算干净,寂静无人,抬头只能看见天空变成了一条长长窄窄的蔚蓝绸带,飘着些白色的云。
这是在哪儿的后门处。
“吱呀——”开着的铁门被一股力撞击着合上一半,又被卡在中间。
祁念看到门后有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嵌在阴影里。
“着什么急呀......”那人一个歪斜,脚下没把门卡住,露出来大半个身子。
又是“吱呀”一声。穿着藏蓝色丝绸衬衫的男人彻底暴露在自然光下,被压在门框边,白皙的手被人抓着按在侧面的墙上。他身上覆着一个比他略高的男人,体格健壮,白色t恤衫被鼓起的肌肉撑出一块块轮廓。
他们在旁若无人地接吻。
祁念忘记了眨眼,他非常缓慢地呼吸,仅仅维持着必要的气体交换。祁念一瞬不瞬盯着这两个难舍难分的成年男人,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艳丽黏稠起来,藏蓝与白色交织缠绕,流动融叠,越演愈烈,细微的“啧啧”水声成为配音,响彻在他的耳朵里。
“小漂亮......”徐砾从里面出来,才喊了一声,就跟靠在铁门上,天雷勾地火了的这一对儿撞了个正着。
他跟没看见一样地绕开他们,找到站在小角落里的祁念,勾唇问:“要进去看看吗,只能远远看一看,免得真的带坏你了。”
祁念错开徐砾,他的眼里又变得模糊朦胧,刚刚接吻的那两个男人发现了人,便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又推推搡搡地顺着巷子离开,越变越小,直到消失。
徐砾都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看什么。
“想看里面有一屋子的,进不进?”
祁念迟钝地蹭了蹭脚底,他的腿有些站麻了,就微微挪动一小步,然后说:“是不是快下课了?”
徐砾闻言僵了僵,叹口气,忍不住笑了,是真心实意地笑了:“那走吧,还能怎么的呢。”
祁念回去的路上呆呆愣愣,像是魂不守舍的,徐砾扯着他的胳膊就让扯着,搭他肩膀也让搭着。
徐砾瞅了瞅他,见他脸色不大好:“害怕了?”
祁念掀起薄薄的眼皮:“你跟黄榛也是那样吗?”
徐砾一言不发地松开他,径直往前走,过了拐角处就不见了。
祁念这会儿一个人站在日头下,才发觉这一路走得汗流浃背,风一刮显得凉飕飕,人也空落落的。
祁念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有些晕乎,心里一直在作祟的不安也夹杂着涌上来,顾飒明肯定知道他没去音乐教室上课,祁念脑海里闪过很多种猜测的影子,想顾飒明会有什么反应。
徐砾没丢下他,手里端着两杯饮料又走回来,把左手那杯递给他:“喏,渴不渴,刚刚走得挺热的,等会儿别娇气得走晕了,我就真是倒大霉。”
祁念也没见外,默默接到手里。
他握着吸管吸了吸,入口冰冰爽爽,一股清新透彻的清香萦绕上来。徐砾把他拉到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说休息休息。
远远看去,就是在该上课的时间,两个混混小子坐在外面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小漂亮,”徐砾叫他,把薄荷柠檬水的塑料杯壁捏得“咔咔”作响,“你觉得我和黄毛是那样吗?
祁念嘴里松开吸管,从杯口塑封上的七彩小人图像上挪开视线。
他用眼睛询问,但话说得平直:“所以你是,但和他不是。”
徐砾哑了半刻,随后挑挑眉:“还挺开窍,又漂亮又聪明。”
祁念忽视那话,吸管不小心戳在嘴唇上,他问:“刚刚那里是什么地方?”
“酒吧,”徐砾两腿一摇一摆,直接说了,“我在那儿打工,平常体育课也会去,反正有假条。”然后他又为黄榛那件事道了次歉。
那天祁念手里捧着冰爽可口的饮料,坐在阴凉树下的石板凳上,不说享受,但也是一种特殊又奇异的体验,将他生理心理的不适与慌张都暂且压了下去。
直到徐砾又不死心地问:“所以顾飒明跟你什么关系啊?嗯?”
祁念默不作声。
顾飒明不希望被人知道。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昭告天下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话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徐砾偏偏是蛮不讲理那一号人物:“装聋作哑?那在我这可行不成,那我们通通列出来,同学,朋友,兄弟,情人,哪一个?或者还有什么......总不可能是父子吧。”
他存了心逗他,口无遮拦,十分讨打。
祁念被问得一愣一愣,也不知道是哪里超出了他理解和承受的范围,祁念脸上木着,可憋得耳朵根都红了。
恰好一墙之隔的安静校园内吹响下课的号角,陆陆续续有奔跑、喧哗的声音从高处楼道远远传来。
祁念心下局促没底,抱着那杯还有一大半的柠檬水起身就往校门那头走。
“哎!”
徐砾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还真拿他没辙。
他只觉得老天爷有意思,把这么个人送到自己座位上坐着,让他们由此认识。徐砾也觉得自己眼光真好,一眼逮着了这么个小家伙,尽管一开始的目的有些不纯,但好歹发展是好的。
可能有人不需要朋友,但没有人不想要朋友。
两人直接爬到五楼,回了本班教室。
祁念爬得有些头晕目眩,越靠近教室心跳得越快,他屁股还没挨着座位休息一下,前面不知道是谁阴阳怪气嚷了一声:“上节课没去上音乐课的,超哥请喝茶!”
祁念听闻后第一眼去看顾飒明。
被他目光所捕捉到的顾飒明敞着四肢坐在那儿,斜对角的一个女生正举着本习题册似乎在问他问题,顾飒明拿笔在本子上指划了两下,简洁地解释。
那个女同学听完“哇”了一声,心花怒放地说谢谢,然后美滋滋地按着顾飒明的提示看题去了。
顾飒明便继续闲适地坐着,什么别的反应都没有。
祁念的心跳趋于正常,他没那么忐忑不安了,但多了些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宁愿看顾飒明生气的样子,也不喜欢顾飒明对他视而不见,一直都不喜欢。他现在想立马坐到别墅的餐厅里,或许可以故意少吃点,换来顾飒明看向他的一点不温和的目光,然后不让顾飒明生气的再吃饭。
徐砾叫他:“走了,等会罩着我点。”
祁念移动两步,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把手里的薄荷柠檬水放在课桌上,貌似踌躇了一会儿,才和徐砾一起去了超哥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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