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来后外面下了一场暴雨。
浓厚的乌云密布,雨下得又猛又急,还有呼啸而来的狂风相挟,把树枝摇得仿若群魔乱舞。应该是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将过去的这个喧嚣夏天并不肯罢休,连退场前也要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
这场雨不仅把往日橙红亮丽,层层叠叠渐变出绚丽色彩的日落黄昏给浇灭,同时惹起一股闷热之感,招人厌烦。
落地窗的窗帘半开,玻璃外面时不时有几滴水珠汇聚着滑下来,带出串串水流。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随着夜越入越深,暮色彻底笼罩下来。
顾飒明靠坐在桌子边,正跟顾母通电话。
“不用准备那么多了妈,一个晚上而已。”
“你弟弟一直嚷着你骗他,现在一听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星期六我们去接你。”顾母声音里满是笑意。
顾飒明起身往阳台走,将手搭在玻璃门边,皱眉说:“这周我跟他说了吧,总该知道的。”
“飒明,你别怪......”顾母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可以理解的,还能怎么办呢......要不再等等,你弟弟知道你要搬走那天已经够折腾的了,现在跟他解释哥哥要高考了还能解释过去,我以后多带他到学校看你就是了。”
何瑜跟他们协商过,在各方人马都在场的情况下,秉着“也不是不讲道理,不顾人情”的大度态度,最后肯退步到的地步,就是顾飒明每个月可以回顾家一次。
可小孩子不懂大人这些。在顾飒清的角度,他只知道从小照顾他陪他玩,他最喜欢的哥哥有了新家,不仅要离开他了,就连想多见见都困难——这无疑是残忍的。
窗外草地里的小水滩坑坑洼洼,倒映着四处收集起的灯光光亮,顾飒明打开门,天黑之后气温降下来,徐徐晚风吹散了之前的闷热。
“妈,你身体不好别惯着乱来,到时候我跟飒清说,别操心了。”
顾飒明挂断电话后,才回了施泽的消息。
施泽问他周末出不出来转转,按施泽这种不良少年的人设,不用想就是约他去网吧、电玩城和篮球场三选一。
拒绝刚发过去,施泽堪称火速的一个电话蹦了过来。
顾飒明按下接通键,机关枪似的咋呼声就吵吵嚷嚷窜了出来:“顾飒明你最近怎么回事!跟组织大大的脱节了你知不知道?!哎,我待家里待得快发霉了!我妈天天逼我学习学习,狗命不保啊——”
一阵哀嚎。
顾飒明走回房间里,经过地毯,便就势直接坐了下来,嘴里提醒道:“明天才星期五。”
“这不是提前跟你预约来了,给个痛快,想去哪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周我有事,去不了。”
顾飒明总算弯了弯嘴角说:“何况哪次你没骂我恃强凌弱来着,不论去哪儿,没意思......”
“你大爷!这我就不能忍了!我菜我吃你家大米了?不去你还得嘲我两下,我不骂你谁骂你?!”施泽怒气冲冲吼道。
偏偏他就是个纸糊的炮仗,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又好奇地问:“周末什么事啊?”
顾飒明一边笑他,一边耳朵旁的声音一路也没消停。
“祁念又怎么了?在学校在家里都不放过你啊?哎那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真没那个菩萨心肠我告诉你,见义勇为这种事跟我就没关系!”
顾飒明整个人往地毯上一躺,一大截腿还伸在了外面地板上,后颈和耳朵被绒毛蹭着,略过他的废话,回道:“周末得回河西,对了,明天晚上把你自行车借我,你坐公交回去。”
“啊,这样,那好吧。”施泽听了第一句话,回得利索。
云城市内有一条横穿而过的河,把市区分成两部分,云城市一中坐落于靠近市中心的河东。施泽家里跟顾飒明之前的家在同一方向,上下学时都要“过河”才行,如今顾飒明不跟他一起走了,现在一听也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啊?借我的自行车?”再往后却是疑问很多,施泽后知后觉道,“干嘛啊......不跟你弟一起回去了?你亲爸妈连宾利都有,一辆自行车没有?”
顾飒明仰面望着天花板:“说完了,就这样,挂了。”
顾飒明放下手机,渐渐阖上了眼。
再偏头睁开眼睛时,视线被窗帘挡住了大半,他翻身起来,抓着窗帘尾摆往一边拉。
天上黑漆漆一片,今晚什么也看不见。
·
祁念按从顾飒明那儿要来的资料,准备着数学联赛,远远超出课本内容的题目有些是陈悦跟他拓展过的,有些则比较陌生。
哪怕是对祁念而言,这些题目也不改枯燥本质。
只是祁念没那么多抓心挠腮的感受,他擅长面对枯燥。
而一旦把数学题的枯燥解除,剩下的就是探索,是如鱼得水,是他曾经唯一能试图做的事。
祁念蹲坐在椅子上久了,觉得不怎么舒服,趁着何瑜不在,决定出去遛一遛。
祁念一站起来,书柜上的宝蓝色赛车就闯入眼里,他眨了眨眼,盯着看了一阵,才慢慢走去拧开房门。
现在虽然没有刘妈再上楼横冲直撞,但何瑜的存在明显更拘束他。
祁念已经很久没有站在二楼走道尽头的窗口发呆过了。
而恰好一个小时前,何瑜敲了顾飒明的房门,祁念贴着门缝竖起耳朵去听,何瑜似乎是公司临时有急事,交待一番就急匆匆地走了。
祁念两手搭在窗台上,站姿依旧不懒散,甚至让人觉得紧绷——只是他的习惯而已。
今晚看不见什么,祁念的心思倒也没放在这上面,不比从前,在这个空气湿润透气,带着青草泥土味的地方,祁念已经有很多别的事情可想。
比如他昨天那个不可思议地梦见了现实场景的梦——他又站在那条巷子的阴影角落,平静得出奇地看着铁门边的两个男人在烂漫日光下接吻。
明明是超出了想象的画面——不是他看过的书里描写的一男一女、一刚一柔,而是两个同性,在做着缠绵悱恻,却不在遮掩的事。
可画面美得坦荡,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再合适不过。
然后祁念的额头上就掠过短暂而清晰的一丝触感。
有人蜻蜓点水般吻了他。
而后他似乎还有更深入的梦要做,却被清晨惊乍的闹钟扯回荡然无存的现实。
顾飒明待了一会,坐着站着都不是那么回事,打算出去活动活动。
别墅二楼也设有健身房,以前闲置得不成样子,顾飒明回来后,去上学不在的时候,不止刘妈在家里前后收拾,何瑜让人把各处相当于翻新了一遍,很多家具、设施都换了新的。
但那些地方,顾飒明在别墅时也很少涉足。
顾飒明这会儿一踏出房门,就看见祁念背对着他,站在没有几步远的敞开的窗户口。
又是在盯着外面看了。
室内的光只能打到祁念的后背,反光的发丝细微飘动,棉质睡衣顺着他单薄的躯体线条垂下。祁念站在房子里,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却像能融于窗外的夜晚。
可今晚能看什么呢?顾飒明见他看得入神了一般,踱步走过去。
祁念听见脚步声,转身发现是顾飒明,似乎是预料之中,可眼睛还是亮了亮,停顿后说:“怎么了吗?”
顾飒明垂了垂眼,温和地反问他:“在这里干什么?”
祁念无意识地盯着顾飒明一张一合的嘴唇,随之摇摇头:“没干什么。”
顾飒明还没换下校服,他的手插在裤兜里,脸上半明半暗,有些戏谑道:“祁念,你耳朵红了。”
闻言,祁念不知道自己耳朵红没红,顿时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倒是真的。
顾飒明对他憋着气息,还要故作无事的模样,不禁好笑。
祁念最近在学校里也不再跟他刻意避嫌,借着数学上交流与学习的名义,开始正大光明地往顾飒明那儿跑。
但没那么猖狂,祁念多在教室里人少的午休期间来。
祁念感冒刚好,顾飒明过去帮他把窗户关了,下楼前最后调侃了一句:“好好做题,中午就能少跑几趟多休息会,知道了?”
祁念懵懵地点点头,待顾飒明都不见人影了才反应过来,他还不忘转头看看,窗户已经合好,这才跟着下去。
他脚上穿的拖鞋“哒哒哒”地发出声音,响彻在安静的别墅里,顾飒明在换鞋,没有管他。
祁念略显着急地走去玄关,看向蹲在地上的顾飒明,吸了口气,问道:“你要去哪里呀?”
“这么晚了......”这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顾飒明蹲着上前一步,在过暗的地方,样子总显得有些凶,但顾飒明朝他笑了,说:“还能去哪,就出去转转,你要威胁我告诉妈妈吗?”
祁念需要放低视线才能跟顾飒明对视上,他郑重其事地摇头。
“不会。”
祁念随后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顾飒明一时没回答。
祁念脚趾蜷了蜷,立即小声保证道:“我会听话的,听你的话。”
他在顾飒明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安静地等着。
顾飒明喉结动了,对他说:“换鞋。”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