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半敞开的赤木大门时,何瑜已经从沙发上站起了起来,她双手交叠,嘴唇紧闭,绷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的客厅里,看着刚回来的两人。
顾飒明松开祁念的手,让祁念换好鞋,拍了拍他的后背:“先上去。”
祁念看看他,然后不动声色地慢慢移开眼睛,跟何瑜犹如利刃般的眼神对视两秒,又移回来看看顾飒明。
顾飒明用有点凶的样子示意他上去,祁念才趿着拖鞋越过他们上楼,走得稍显磨蹭。
等祁念终于进了房间,传来轻微的关门声,顾飒明才从容不迫地朝何瑜走过去,他阖了阖眼,然后叫她:“妈。”
何瑜今晚在书房办公,等到眼里的指针指向“十”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下楼一看顾飒明果然还没回来,便干脆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公司里的破事让何瑜焦头烂额,暂时扔开,什么也不管地这样坐着,她也不得安心。
顾飒明太有主见,太过成熟,这样的儿子让她又爱又恨。顾飒明无疑就是她望子成龙理想中的该有的模样,但美中不足之处也随之展露出来——这样的儿子意味着难以接近,难以打开心扉,也难以“收买糊弄”。
何瑜此时闻言一惊一愣,原本不甚好看的脸色僵了僵,下一瞬骤然开始松动瓦解,何瑜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手里紧握着自己的肘关节,不知轻重。
她先应了一声,隔了好半天才开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顾飒明不紧不慢地答道:“跟同学一起,就晚了点。”
“祁念他......”何瑜停顿下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顾飒明对祁念很照顾,她觉得自己也应该不用太过在意,一个被她攥在手里十几年的孩子,没必要弄得草木皆兵。
“祁念房间的窗户找人拆一下吧,”顾飒明正愁要先提祁念这回事,顺着就敞开说了,“他以前怕光么?不过现在不怕就行了。”
何瑜顿了顿,含糊两声,而她无不沉浸在欣喜的情绪里——居然有朝一日能听见顾飒明主动叫她妈妈,等的时间也不算长。她也没再多问,便爽快答应了下来。
“洺洺,”何瑜叫住就要转身上楼的顾飒明,停顿了半晌才说,“以后早点回来。”
她不自觉笑了笑,补充道:“妈妈今天很高兴。”
何瑜其实不太适应跟顾飒明对视,顾飒明那双眼睛太像祁文至,深陷的眼窝,眼尾不上不下的弧度,看人时总留着好几分力气。
——甚或和他们祁家人都如出一辙。
可以深情款款,也可以淡薄无情。
顾飒明看了看何瑜,垂眼微微点头算回应,走前还是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谢谢您。”
何瑜仿若卡带般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连贯。她立马又笑笑,说:“去吧,早点休息。”
眼间的几道皱纹,自然流露的温情,和关心的话语,让她很有慈母的感觉。
何瑜想,也许祁念并不是什么用也没有。
·
顾飒明回房间先洗了个澡,出来时连拿毛巾擦都来不及,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顾飒明擦得差不多后,把毛巾往置物架上一扔,去了祁念房间。
再见到祁念时,祁念已经换上了小熊睡衣,看样子也已经洗完澡了。
“还能写作业么,”顾飒明手里拨弄着祁念书柜上那只小兔子玩偶的白毛,“要是不行,就把英语、数学和地理的写一下,这几个老师不好糊弄,其他的不要紧。”
祁念转着眼珠,边看顾飒明专戳他的小兔子边说:“这样也行吗......”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口想继续说话,被顾飒明抢了先,只听对方煞有介事地道:“不行,你还要多写一门语文,勤能补拙,不能偷懒。”
“哦......”
祁念静了一小会儿,突然改道问了个莫名其妙不相干的问题:“那,那行不行,是什么意思?”
顾飒明索性把那兔子拿了下来,靠在桌边问:“什么行不行什么意思?”
他刚问出口,脑子里的神经已经形成惯性,一点就通,便挑起眉去瞅祁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那小兔子被他拿着,跟他不是很搭。
顾飒明说:“你说哪个行不行?”
上次他们就都讳莫如深,祁念这会儿面对突然诡异的氛围,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讨论下去,祁念歪了下头,迟疑道:“就是你们上次在教室里说的那个......只有我不知道。”
怎么还失落起来了。
顾飒明重新将兔子玩偶放回去,盯着盯着,看祁念的眼神变得不再玩笑,他叫祁念:“看着哥哥。”
祁念攥着手里的英语书,心跳如鼓,去看顾飒明。
——早知道就及时收手不问了。
“去一中之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去上过学,而是家教老师来教你的?”
桌上的笔被祁念摁到,在上面滚了一小截距离,然后缓缓停下。
祁念闻言心脏停了一拍,呼吸变得需要用力一些才能进行气体交换,他坐下来,屁股接触椅子的面积很少,但也坐着了,动都不会动一下。
顾飒明对着沉默不语还面露凄然的祁念等了没多久,在心里骂了一声。刚刚祁念见到他一直都很高兴来着,可他没两下就把人弄得“自闭”,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飒明连忙走动两步过去,服软道:“不想说是吗,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他说完才见祁念眨着眼睛,缓慢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顾飒明才暂时放心。
但同时,更庞大的疑云在他心中慢慢升腾密布。
时间已经很晚,顾飒明正打算离开,被祁念小手一伸给拉住了衣服。
“哥哥......”
顾飒明停下来。
祁念的行动比言语更快一步,他把刚刚摆出来的几本书和本子三下两下搂在胸前,声音不大地说:“我想去你房间写作业。”
大有不让他去就又得伤心的气势。
顾飒明没忍住低低嗤笑一声,祁念真是一如既往“阴晴不定”,而且还更拿他没辙了。
顾飒明说:“过来。”
这晚祁念在顾飒明房间里跟着一起写作业,把要紧的几门写完也已经凌晨十二点了,最后他还剩一门语文需要做一课练习。
顾飒明言出必行,铁面无私地帮祁念摊开练习册,他自己也没先睡,而是挑了本数学竞赛的参考书做着。
祁念做到阅读题时,笔头戳戳手心又戳戳下巴,也许是因为累了,心不在焉的。
终于读完整篇文章后,祁念分了心先扭头看看他很久没看到了的落地窗,然后又去看顾飒明和底下那本数学参考书。
顾飒明早知道他乌龟探脖子一样凑了过来,没斥责他,反倒问他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去做了些题目。”祁念如实回答。
“空暇时间做做就行了。”顾飒明在学习上也本就不是唯利是图的人,真要说,他都不算“好学生”。
别人冲着高考加分或什么别的好处去拼尽一切,他不是。
最后顾飒明看着就要打盹的祁念,连题也不做了,等祁念把那道语文阅读做完,也不管还剩下多少,直接扯过他的笔,让他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
祁念陷在自己床里,身上盖着柔软轻薄的细被,侧着头昏昏睡去。
这一天的经历也被“歪曲”进了祁念多梦的睡眠。
现实里有的,梦里也有,且经过了无数倍的放大。
——那个人的笑容,触感,体温,和凶他的眼神,命令式的语气,漫不经心的玩笑,还有那句“哥哥也喜欢你”。
现实里没有的,梦里也可以编造。
曾经有人在梦里亲过祁念的额头,使那时的祁念骤然惊醒间只有不寒而栗。
还好,有上一次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把曾经的痕迹覆盖了过去。
而这晚,祁念听见了无数遍的“喜欢你”,被握住了无数遍的手,乘着凉爽的秋意,在白日光景下跟顾飒明站在公交车后门边,他靠在顾飒明身上,看风景倒退,安稳又惬意。
窗外月白风清,夜也在沉睡。
祁念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只露出了小半张的脸被蒸得红扑扑的。
也不知他又梦见了什么,开始在床上扭动了两下,可以肯定的是,却不是因为那些挣脱不了的深渊,而是来自愉悦。
云城的这个夏天在祁念身上似乎停留得有些久了。
还可以再久一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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