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砾休学的原因简单而充分——母亲突发重病,家庭经济困难,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不得不暂时休学。
张超得知的那一瞬间所有脾气都没了。徐砾是中考直接考进的市一中重点班,家庭情况张超以前就有过了解,对他体育课经常打假条也能过就过。主要徐砾这学生虽然在班上沉默寡言,但跟老师面前嘴甜,招人乐呵;待重点班里成绩稳定中上游,也分得清轻重,逮不到什么的错处。
所以无故旷课、失联好几天的事,在徐砾主动告诉他前后原委后,张超都替他盖了过去,相当于一笔勾销了。
不过当班主任的难免不忍,他也跟徐砾提过,现下只有半年高考,像他这种情况可以在学校发起捐款,先把这个难关渡过去,不至于休学。
徐砾当时谢了超哥,只牵动嘴角,说不用了。
拒绝得干脆坚决。
离开时张超叮嘱他将资料送一份到教务处去。徐砾关了办公室的门。还在上课时间,走廊里的风畅通无阻,猖狂地吹着冰冷的白瓷墙砖和徐砾冰冷的脸。
他在楼道口停了停,最终还是把腿迈上了台阶。
他顶着风,顶着施泽那天盛怒之下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站在五楼东面的最后一扇玻璃窗前,朝着紧闭着的教室后门看了很久,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过去。
徐砾从不后悔勾引施泽,跟施泽上了床,把自己像廉价品一样送出去,哪怕对方的性取向跟他差了八辈子距离,甚至哪怕从始至终换来的只有一句恶心。徐砾从不后悔。
他垂下眼,扯着僵硬的脸笑了笑。
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对不起。
凌晨,房间的门已经反锁,室内残存的壁炉燃烧过后的余温使熟睡之人呼吸悠长。
而窗外夜凉如水,只挂着一小片薄薄的月亮,那极弱的光混着外头的冷空气,丝丝缕缕透过玻璃与缝隙进来,将暖意一点点地偷偷挤走。
顾飒明低了低头,睁开眼看着祁念攀上他胸口的手臂,摸一把,只觉得皮肤触感透凉,摸起来很舒服。
他不算习惯了与人在同一张床上共枕而眠,不习惯,但想,想抱着祁念,想哄祁念好好睡觉。
故而有时候也不是一味的温暖就好,壁炉和空调暖气的温度高了,祁念会红扑扑一张脸,朝他说闷和不舒服,扒拉着衣领想透气。
祁念喜欢关掉取暖设施之后,用冰凉软绵的身体贴着他;喜欢在他下巴、脖子和怀里来回地蹭;喜欢手脚并用的在最紧密的相拥中汲取体温。
祁念不清醒时喜欢这样,清醒时会装成不清醒。
顾飒明无法狠心推开和戳穿。他的弟弟太招人疼了。
而祁念最近对顾飒明的依赖感更重。徐砾休学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不痛不痒,属于转头就可以抛却的人和事。
但顾飒明知道祁念不是。
顾飒明有过突然别扭,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兔子玩偶塞进书柜隔间的时候,就算让他此刻回想当初在ktv里看见的那一幕,他都能瞬间握起拳头。即使他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也受不了祁念从别人那里被带坏、不学好。顾飒明自私地想要祁念所有的特别都属于他。
但祁念不能只依靠哥哥一个人而生存。
顾飒明便有了此时。
他轻轻捏了捏祁念的手臂,帮他找了个更顺手的位置搭着,他任由他的弟弟寻安慰般的为所欲为,接纳所有的不安与惆怅。
祁念只觉得他在梦里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那个好地方其实再普通不过——如果他是一只鸟,那里就是一颗树;如果他是一艘小船,那里就是一处港湾;如果他是一缕蒲公英,那里就是广袤无垠的大地......
梦到最后,旁边默默了很久的小兔子突然开口,对他噼里啪啦说了很多,然后潇洒的转身离开了。
祁念望着那背影,只记住了一句话——“我们以后都还是朋友的,对吗”。
他迷迷瞪瞪地点头,默念:“我们以后都还是朋友......”
祁念整个脸颊热烘烘的,微凉的皮肤早已被捂暖和,他脑袋动了一下,没什么征兆地醒了过来,手指下意识发力抠了抠,正好挠在顾飒明的腰上。
“干嘛?”顾飒明声音有些哑,但不像是半夜刚醒。
“嗯......”祁念整个人还神游在九霄云外,眯了半天才说,“我刚刚梦见徐砾了......”
“是么,”顾飒明带着他翻了个身,十分顺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梦见他什么了?”
祁念小狗似的蜷着腿,趴在他哥哥身上抖了抖,埋着头控诉:“痛的......”
顾飒明低低哼笑了一声。
强烈的羞耻感冲走了祁念朦胧的睡意,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小声讨饶说:“我也梦见你了的,以前也是,经常......我没有别人能梦见了。”
这是实话。祁念前面那些年来常常会梦见哥哥,假的哥哥。那个好地方不是一开始就在的,它曾经被大雾蒙蔽、被黑暗侵蚀,被幻化成无底的深渊,祁念日日夜夜都不曾离开过,也永远离不开。他自然梦见过千千万万遍,有真有假,而相遇之后,他梦见的每一个顾飒明都是真。破晓姗姗来迟,也终是来了。
“嗯,允许你以后每天都梦见我。”
顾飒明拢了拢被子,不让热气溜走,似乎漫不经心,却再次问:“所以刚刚梦见徐砾什么了?”
祁念吃过好多堑,如今揣摩着觉得不对,转念一想顾飒明就知道拿他取乐,泄恨般露出一嘴小獠牙,什么也没管地咬了下去。但因为他确实没什么用,心软又犹豫,途中松了口,糊了顾飒明一脖子口水。
咬完耳边没动静了,他才清晰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闭上眼发窘,心里紧张到无以复加。
半晌,祁念扛不住了,讷讷道:“就是,只是梦见他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都没怎么记住,他又跟我说我们以后都是好朋友,然后就没了......”他语气里带着困惑。他不知道徐砾休学后去了哪里,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很缺钱,要怎么办。
顾飒明在夜色里说:“他在告诉你,即使暂时不能见面了,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改变。你们是好朋友。”
祁念听完怔怔仰起头,抿唇看着顾飒明,他看不大清,但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告别被定义成不变的约定。
而守护近在身边,融入命脉。
顾飒明低声笑了笑,转身放他躺回去,只是支着胳膊凑过去,微微偏头朝他示意:“这是哪只小狗留下的,嗯?”
祁念闻言,又亲眼看见了那反光的亮晶晶的地方,瞬间羞到别开眼睛,都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红得熟透了的脸蛋。
“哥哥......”
“撒娇没用,”顾飒明说,“快点擦了。”
祁念扁着嘴,手颤巍巍地举起靠近顾飒明的喉结,小心翼翼地抹了一下,那里上下动了动时,他呼吸都快紧张到漏拍。他又抹了几下,才勉强被顾飒明放过了。
“好了,没有多久了,”顾飒明把他按回床里,命令道,“闭眼,睡觉。”
伸一伸腿,会发现床铺边缘冷到冰脚,祁念收回来,弓了弓背,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他顺从地合上眼,睫毛下阴影浓郁,即将入睡的呼吸香甜。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只有日出那边的云翻出一点白,祁念刷牙时没待浴室里,跑到外面一边刷,一边眼睛呆呆地欣赏景色,牙膏沫还掉了一滴在睡衣上,最后被顾飒明抓了回去。
自入了冬起,他们的高三作息向来如此。
祁念和顾飒明两人坐在餐桌上匆匆吃完早饭,便出门等着司机开车过来。那司机接送了他们快有两年,工作并不懒惰,只是早上时间难免有对不上的时候,反正也不用等多久。
但今天比司机大叔更早一步到的是祁文至。那车连祁念都已经眼熟——不光前头的标志不同,看上去也更气派更华丽,前前后后都保养得当。和他的赛车没什么差别,每一次见都像是新的,光彩夺目。
祁念站在台阶上,他被校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双眼迷瞪,鼻尖被冻红了点,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他和顾飒明走过去,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祁文至会早上来接他们,但还是开口叫了声爸爸,被拉着坐上了车。
祁文至帮祁念把车门关上,和还站在外面顾飒明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何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穿着一身单薄的浅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二楼的阳台边。
祁文至拍了拍顾飒明的肩膀,示意他上车,然后眯着眼望回去,与何瑜对视。
两人脸上都面无表情,目光碰撞时没有交火的迹象,却是暗流涌动,意味深长。那意味比每一刀刮过来的刺骨寒风还要澎湃。
郑亦婉配合治疗后的身体别提有显著好转,竟连从前的状态都不能维持。
她一日一日看着洋桔梗开了又败。
可花能重买能更换,人却不行。
她一日比一日虚弱,仿佛已经油尽灯枯——从越来越少讲话,越来越少下床,到连清醒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郑亦婉是个很好照顾的病人,没让护工和医生护士为难过。
她只要拿着祁念的照片,看着,一刻不停的用生命最后的每一分祁念的模样,她就满意了。她才能安心。
而郑亦婉似乎等不到把病养好再见祁念了。
祁文至沉着脸听助理汇报,郑亦婉的病情每况愈下,让他在酒精里衡量过无数回。
祁文至不知道他是不能忍受郑亦婉死,还是不能忍受郑亦婉要死不瞑目。
也许他也觉得那个温婉漂亮又善良、离开他的十几年里还对那束白色的花念念不忘的女人,最后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连亲生儿子长到这么大,竟一面也没见过。
祁文至很少大发善心。但他等不了了。
死亡让他惧怕,他大哥祁文越骤然离世的时候,令他深深地知晓,他深深地惧怕某些死亡。
他或许可以眼睁睁看着郑亦婉死去而无动于衷,但他不知道郑亦婉死后一切会怎么样。
祁文至打算再“施舍”一次,他得提前带祁念去见郑亦婉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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