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翌日,果真如樊凡所说,刚过晌午,陈家的马车就来了。
只过了一夜,陈家就把事办成了,可见其拉纤做伢的门道是有许多的。
陈文旭找了三处厂址,离牛头村皆不出五里,且都带了图纸来,准备得齐全。因知晓樊明义与老院那边分了家,陈文旭不敢贸然攀上亲家,只道是樊老爷。
将三份图纸摊在桌上,樊父与陈文旭细谈,张氏则在一旁候茶,只不过不时在樊父耳根旁低声指点几句。
知道樊家这方面接触得不多,陈文旭又把三处选址的好处害处皆说了个细,以便樊明义选择。
有一处地方让樊明义夫妇颇为满意。
此处本是一酿酒作坊,占地宽敞,开坊不过两三年,房屋和器具有八-九成新,几乎不用再翻新修葺,周围人家也少,作坊用砖墙围了起来,不易被人窥探手艺。且位置十分适宜,恰好修建在牛头村和县城的中道,前有河流,取水方便,后有一大片坡地,并不种粮食。
若是选在此处,以后往大塘县万宝斋送货也是极方便的。
张氏有心把作坊后的那片坡地一并买下来,此处不适宜种粮食,种些花花草草却十分适宜,于是问了一句。
“此处的坡地亦是那酒庄老板的,只要出价合适,买下并不难。”陈文旭道。
在视田地如命的大明,平坦肥沃的水田无人卖,陡斜贫瘠的坡地无人买,陈文旭所说不是不无根据的。
这么一处面面皆好的选址,却有一处不好——价格超出了夫妇二人的预算。
他们本想用二百两安置好作坊,剩余一百两用来购置小器具和材料,如今要买下这八-九成新的作坊和一大片坡地,二百两是断断不够的,哪怕是再搭入余下的一百两,恐怕仍是不足。
见樊明义夫妇二人犹豫为难,陈文旭建议道:“我与那酒庄老板也算相熟,有多年的生意往来,若是樊老爷诚心想要此处,陈某再去说道说道,再降一些也未尝不可,或是樊家先交一半银子,余下的等作坊运转了,再慢慢填补,这也是个法子。”
樊父是个老实人,可不曾欠过这么多钱财,略有迟疑,张氏心想有技艺傍身,却是不怕,让樊父应下。
随后,一些购置细节商榷后,樊家“凡字牌”唇红膏作坊的起办,终于迈出了一大步。
陈文旭临走前,终于道出了自己的请求,道是:“万掌柜那边,还望樊老爷樊夫人多多美言几句,我陈家的生意,多是米面杂铺,是个正经的。”
“自当如此,陈老爷放心。”樊父拱手相送。
……
万掌柜前来领取新一批的唇红膏时,樊父樊母替陈家美言了一番,自然不在话下。
万掌柜道:“作坊刚起步,搭个小商贾作引路人,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你们放心,只要陈家做的是正经生意,听上头的招呼,就算是把县里的粮面生意给他又何妨?”
想到作坊马上就要开办,产量会增多,万掌柜又道:“待唇红膏的产量高了,我家夫人想在苏州府那头的铺子也推售,樊夫人要做好准备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张氏,人手方面也莫要忽略了。
……
……
接下来的时日,樊父樊母依旧忙着开办作坊的事,陈家得了万掌柜的提携,尝到甜头,开办作坊的时帮了不少忙。
因张氏怀着身子,劳累不得,于是凡事樊父都抢着做,事无巨细皆亲自操管,一路下来,这个本甚么都不懂的糙汉子,竟也慢慢上道了,办起事来大方利落了许多。
……
樊氏族学那边,夫子这几日教会了学生们诵读《三字经》,接下来便是背、写、默等等。
其中“写字”是重中之重,既要认得字,更要记得笔画结构,写得出来,此等基础课程,夫子要逐一纠正学生,最费精力。
樊秀才不似其他夫子一般草草了事,纵使累一些,亦选择在此下足了功夫,免得自己的教出的学生往后的路走窄了。
众多学生当中,写得最好的当属陈家笙,毕竟有基础。
写得最认真的却是樊凡,他人抄录一遍的时候,他已经抄录了三遍,本以为勤能补拙,谁料却遭了夫子的批评。
夫子站在樊凡桌前,拿起那沓被写过的废纸,翻看之后,皱着眉头,严厉道:“笔划虽无一错漏,但每一字,结构不当,毫无美感可言,整篇下来,潦潦草草,如杂物堆砌,不忍入目。纸张昂贵,下笔应有神,你这般急着下笔,功利心强,如何能做到有神?只会浪费纸张罢了……汝天资聪慧,切莫急功近利,走错道了,读书的事,一笔一划都马虎不得。”
按说,他人能做到樊凡这等水平,定会被夫子赞许。可夫子心仪樊凡这个学生,对他有更高的期望,才会对他如此严厉。
樊秀才想起自己小三元之后多年未能中举,心中明白,越是天赋异禀的孩子,越应该放慢步子,这步踏稳了再往前迈,不然,无论多么出彩的天赋,都会被日复一复,年复一年的“马虎”消磨掉,最终泯然众人。
樊秀才看出了樊凡的天赋,不想他这块“璞玉”浪费了。
精雕细琢才能出臻品。
樊凡被夫子教训后,也不委屈,而是深思,想到在大明,读书人对纸张、对字有着莫大的崇敬,他便明了了。例如,读书人写字前是要净手的,写了字的纸张,即使不要了,也不能用在他处,而要用专门的火盆一张张烧掉。
自己这般浪费纸张地练字,当被批评。
他也明白严师出高徒的道理,于是认错道:“学生写字贪图速度,以次充数,过于冒进,实在有违夫子教诲,学生知错了。在写字一道上,应当如何练好功夫,还请夫子明示,学生定当苦练。”
夫子瞧樊凡认错态度端正,脸色舒展了许多,将樊凡书箱里、桌上的纸张全部拿起,只留下一张,而后道:“你归家后,让家人在河边择一石板磨平,往后每日清晨、傍晚,各寻一个时辰在河畔定心练字,以清水为墨、石板为纸,边写边记,亦可当作是温习功课,待到你觉得你的字有所长进,再用这张纸正式誊抄一遍,交予我作点评,届时我会给你下一张纸。记住,若是交上来的字毫无长进,是要挨手板子的。”
石板练字,古来各大家皆是如此练出来的。
夫子又取出一字帖,交予樊凡,道:“笔法,结构,汝可参照此帖,如有不懂,亦可每日课堂之间问我。”
樊凡双手接过书帖,恭敬道:“谢夫子教诲,学生定凝心聚力,不负所望。”
夫子走后,陈家笙凑过来一瞧,见那书帖乃是纸本蝉翼拓的《真赏斋帖》,难掩羡慕之情,道是:“此帖虽是翻刻印刷,却仍是一帖难求,十分珍贵,夫子舍得将此帖赠与你习字所用,可见对你是喜爱有加。”
字帖这类品物,在读书人眼里,如字画一般,寄托在其中的情感,已经超脱了金银的价值。
樊凡安慰陈家笙道:“我倒愿意同你一般,有那写好字的功夫,不用夫子费心费力教我。”
这时陈家笙才笑了起来,他确实写得一手好看的小楷,再练几年,略有小成不是问题。
随后,二人细细研究学习了字帖,樊凡直感慨各大家笔法的精湛、巧妙,更坚定了要练好写字的决心。
清水河畔,杨柳清风,极雅之地,让樊凡在那里习字,他是没有一丝一毫抗拒的。
……
……
归家之后,樊凡跟爹爹说起练字的事。
樊父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到清完河边寻找合适的石板,在他心里,什么事都没有儿子读书识字这件事重要。
最后寻来的是一块一臂长短的方石板,仔细磨平之后,被樊父用砖头架高,安在河畔的一棵老榕树下,让樊凡在练字时可以乘凉,也不用弯腰俯背地练字,可以说是考虑很周到了。
樊凡试了一下,很顺手,相当满意。
……
当日入夜之后,樊凡一家洗漱完毕,正欲睡觉,却问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还有小孩子喊道:“二伯,二伯,快些开开门。”
张氏仔细一辩,道:“当家的,是广哥儿的声音,快去开门,怕是有什么急事。”
樊父赶忙披上衣裳出去开门,借着灯笼光,只见樊广哭花了脸,哽咽着道:“二伯……你快些去救救娘亲罢……”
知道事情紧急,张氏也连忙穿上鞋袜,匆忙从屋里赶出来。
二人既心中焦急,也心寒,能逼得一七岁孩童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哭哭啼啼地摸过来求助,也只有那些没了心肝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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