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学府的几名小厮将试题贴上高墙,白纸黑字,众人当即移目至最后,只见上头写着——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读书人还不如屠狗户,而且还是负心人?言语之直白犀利,宛若快刀。
裴子期身为读书人,居然敢写出如此对联,折损天下读书人,重点是学府居然同意并贴出来了。如此羞辱,在场的一众文人岂能容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很不好看。
“行行业业,读书为高,大笔一挥可庇护一方,裴子期竟敢出这样的题目来羞辱读书人,白鹭学府若是不给个说法,我等必定联名上书,讨个公理!”
余下众人纷纷应和,眼看着这短短十四字就要引起一番讨伐。
这时,只见人群中有人站出来,仗义道:“呸,还联名上书,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多看点书,增长见识,这幅对联是有典故的……任何脱离典故,妄自揣测,断章取义,都是不学无术的表现。”
讽刺意味十足。
“你既然知道典故,不如说出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典故,敢写出这等狂言。”先前那人不服道。
有识之士娓娓道来:“此联乃是广西右参议曹学佺所作,事情经过皆有明文记载。道是桂林府有一皇亲,喜好斗狗,家中养有多条恶犬,家奴仗着自己是皇亲的奴才,肆意妄为,常常以遛狗为由,放任斗犬撕咬街上行人,以此为乐。这日,家奴又故伎重演,一瘦弱秀才逃跑不及,被多条恶犬群咬,眼看就要毙命,幸得一杀猪佬仗义相助,手起刀落剁下狗头,秀才才得救。”
“那些家奴生气至极,骂杀猪佬一贱民竟敢无故砍杀贵人的爱犬,将杀猪佬绑至官府,说是要‘讨公道’。那些家奴将黑说成白的,还连连以自家主子的皇亲身份向曹参议施压,所幸的是,曹参议此人为官清廉,秉公办案,不仅判杀猪佬无罪,更是赞许他仗义,要求皇亲赔偿医药费。”
“那些家奴不肯就此罢休,权钱诱迫,把那秀才拖来作供人,那秀才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竟公然颠倒黑白,声称自己那日在街上是在和众犬嬉戏玩乐,是杀猪佬多管闲事,杀了贵人的爱犬。曹参议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骂秀才不仅不思回报,还要将屠户置于死地,枉为人,扬言要杖毙秀才。秀才怕死,这才招出是皇亲诱迫他出假口供。”
“真相大白后,曹参议革除秀才功名,判他永世与狗为伍,并写下了此对联——仗义每从屠狗户,负心多是读书人。如此看来,此话有何不妥吗?我瞧着倒是很顺眼,也很在理,对联里说的是‘多是’,又不是说‘皆是’,众人脸色这么难看,这么激动,莫不是心里有鬼?或是甘于与那狗秀才为伍罢?”
有识之士嘲笑道。
一番话说得刚刚那些口出狂言之徒哑口无言,讪讪退下,好不尴尬。
这时又有人疑惑道:“可这裴教谕只给了这么一副对联,却未提问,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具体题目恐怕只有那小学童才能知晓,唉,可惜可惜……不过,裴教谕敢放出这么一副对联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有人答道。
……
……
樊凡被一小厮领至一空讲堂之内。
所谓的“空”,指的是连张桌子椅子都没有。
裴子期就站在空讲堂内等着他,樊凡一看,只见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穿着整齐,相貌堂堂,即便上了些年纪,仍带有江南男子那种谦谦如玉的气质。
若是只论相貌,倒是与他那放荡不羁的做派不十分吻合。
令樊凡意外的是,他抬头看裴教谕的时候,裴教谕也望向了他,而且看了许久,看得出神,好像在想些什么。
这令得樊凡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微微低下了头。
裴教谕回过神来,道了一句:“你的眼睛长得……呃,很是传神。”
而后又道:“你敢报我门下,应该打听过我的规矩罢?我出的题目很是古怪,非常人可答,我听说你深得学府里头另外两位教谕青睐,现在反悔,我去求个情,或许还来得及。”
樊凡坚定答道:“回教谕的话,我都想清楚了,但凭教谕出题。”
“那好吧。”裴子期双手后背,走在前头带路,道,“且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我再给你出题,这题引子就是‘仗义每从屠狗户,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个典故,樊凡是知晓的。
只见裴子期先是回自己的屋里,拿了两条腊肉和一包点心,让樊凡拎着,自己则扛起来小半袋的白面。
而后两人绕过许多偏僻的小路,从一个隐蔽的小角落的后门出了学府,那里早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了。
这些自当是裴子期早有安排。
如此不走寻常路的做派,让樊凡越来越好奇,对裴子期将要出的题目有了几分期待。
……
……
一路七拐八弯,马车把樊凡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落里。
下车后,裴子期将樊凡引入了一处破院之中,破院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在熬粥,身后摆着个破旧的摇篮,摇篮里的被子盖得很凌乱,一个脏兮兮的奶娃子在晃悠着小手,不时哭嚎几声,怕是饿了。
也不知道孩子的娘在哪,迟迟不来喂奶娃子。
粥水咕噜咕噜沸腾,火被滚出锅的粥水浇灭了,浓烟呛得老婆婆咳嗽,老婆婆伸手想要去揭开锅盖,却碰到了锅底,烫得急忙收回手。
樊凡这时才发现,老婆婆的眼睛似乎不好使,又红又肿,眯成了一条缝,怕是看不清楚东西了。
樊凡几乎不敢想象,一个半瞎了眼的老婆婆要怎样艰难才能做好一顿饭,与此同时,还要照顾好摇篮里的小孙子。
紧接着,他又发现,院子里被的房屋的门被关上了,里头不时发出几声狂躁不安的呻-吟,且有挣扎的动静,十分瘆人。房屋里关的又是谁?丈夫还是儿子?
樊凡疑惑地望着裴子期,他已经猜想到了,接下来他要答的题目必定与这一家人相关,他很想知道裴教谕是怎么发现这么艰苦的一家的,又为何要带他来看这个凄惨的场景。
裴子期说道:“此乃是我早些年买毛笔时认识的一位老人家,丈夫老早就走了,一个人靠着做毛笔的手艺养家糊口,好不容易把遗腹子拉扯大,儿子娶了妻,生了个乖孙子,要看就要享福了,结果儿子急发一场病把这一切都毁了。”
顿了顿,裴教谕接着道:“儿媳吃不了苦扔下烂摊子跑了,大夫说儿子熬不了几日了,老人家悲伤过度,把原本就模糊的眼给哭瞎了……若不是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孙子,老人家恐怕早没了活的念想。”
生死离别,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对于樊凡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那些底层老百姓的困苦总是让他不忍,樊凡也想出上一份力,他问道:“她的儿子……得的是什么病症?”
裴子期不忍道:“唉,没得治了……是恐水症。”
恐水症!樊凡惊讶,这种病他自然是听说过的,也就是后世所言的狂犬病,无怪屋里头的□□声充满了恐惧、狂躁不安。
得了此病,一旦发病,即便是在医疗技术发达的后世,也是回天乏力,患者无一能痊愈生还,更何况是在大明?
裴子期接着感慨道:“半月前,这还是一个殷实的农家,其乐融融,短短半个月,一个殷实的人家就这么毁了,几乎没有一点征兆……□□,而是人祸。”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老人家的儿子本是苏州府内唐家的一名长工,这唐家出了位贵妃,又有个大儿子在朝为二品官,算得上是豪门,便是知府大人,也管不得他们。唐家二老爷好斗狗,花大价钱买了几条凶猛的狼狗,老人家的儿子便专替唐二老爷饲养那几条大狼狗。”
“狼狗凶猛无比,岂能轻易驯服?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自己没招惹到狗,却招惹到了人,恶人可是要比恶犬凶狠得多。就因为他没看好狗,让狗把唐家大小姐的衣裳给扯破了,吓到了唐家大小姐,唐二老爷竟然把他扔进狗笼子里,让狗把他咬得遍体鳞伤。”
听完此番话,樊凡大抵明白了裴教谕的意思,无怪他用“仗义每从屠狗户,负心多是读书人”一句作引子,这是要樊凡同那曹参议一样,不畏强权,除恶扬善。
樊凡问道:“所以裴教谕的题目是?”
“我要你当一回屠狗户,不留痕迹,不落把柄,全身而退……此间过程,生死有命。”
樊凡又问:“屠的是哪条狗?”饶有深意。
“自然是那条老狗。”裴子期应道,而后又善意提醒,“你若是没有十全的把握,我劝你还是莫要冒险行事,毕竟还是小命要紧……你往后还大有前程,何必要选择走这么一条艰难道?”
“出题是裴教谕的事,如何答题、为何答题,则是学生自己的事。”樊凡淡然道,“我唯一疑惑的是,你明知此事凶险,为何又要出此等难题?”
“如果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到,何谈科考入朝为官?朝廷那种狼虎之地,可比外头要凶险上百倍不止……我裴子期要么不教,要教则只教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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