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闪烁,青烟袅袅升起。
篝火旁,蓝发鲛人少女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任凭狂沙呼啸也一动不动。不多时,果然听到脚步从西北方过来,两头赤驼拖着一只沙舟从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装青年男子跳下地来,只是简短吩咐了一句:“收拾东西,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只是答应了一声,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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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上来。”等东西收拾好,云焕坐在沙舟上对着湘伸出手来,鲛人少女费力地用双手托起那个包袱,递给少将,云焕一手拎过包裹,另一手同时探下,便将湘轻轻提了上来,安顿在身侧的座位上。
“会驾驭赤驼吧?”云焕将缰绳递到鲛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判断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缰绳开始驾着赤驼上路。
赤驼厚而软的足踩踏着沙子,轻松而行,整株胡杨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过,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荒漠风呼啸着迎面卷来,虽然是初夏的天气,这片博古尔沙漠的半夜依旧冷得令人发抖,嘴角吐出的热气转瞬变成了白雾。
云焕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星辰——那里,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发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颗破军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军中的封号:破军少将。他的唇角往上扬了一下,沧流冰族从来不信宿命之类的东西,他自然也不认为和自己对应的便是那颗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却说可以取其善战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军的爱将身上。
赤驼拉着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尽头,然而一路上少将的眼色却是反常得恍惚。
这样的暗夜独行,像极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他终归是没有同伴的……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姐姐和妹妹先后舍身成为圣女。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长久停留。陪着他最长久的居然是一个鲛人,潇——不过不久之前也已经被他在战斗中牺牲掉了。
如今,连往日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断义。
然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沧流帝国少将的脸色依然无一丝表情。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无边无际地延展着,然而在微黄的沙尘中,已经依稀能看见极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风里还依稀有哭声传来,那样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灭。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后是有魂魄的,北方尽头的九嶷山便是阴界的入口,人死去后便从那里去往彼岸转生。而那些无法归于彼岸转生的魂魄,便会聚集到西方尽头这座冷峭巍峨的高峰上,一起寂灭。百年前沧流帝国统治了云荒大地,为了镇压那些死后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祭坛,结下了强大的封印。
没有人再上过那座常年积雪的峻岭,传说中,那些空桑人被钉死在空寂之山后,尸体按照身前归属的部族,分成了六个堆堞——每个堆堞下面都是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地宫。那个死亡的地宫分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万的白骨筑成。每一重宫门都有智者大人手书上去的禁锢之咒,越是高贵的尸体——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处的地宫里。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虽然被禁锢在那里无法离开,却极力将怨念透出地宫,生根发芽,化成了一株株红色的树,向着东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树”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座空寂之山,远处看去满山皑皑白雪上宛如长出了红珊瑚的树林,分外美丽。然而那些树枝却是极其阴毒的,能将任何触及到的生灵都拉入死亡的区域——百年来,无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飞鸟都不曾越过山头。
除了沧流帝国远驻砂之国的镇野军团西北军所在空寂城之外,这片沙漠平日极少有牧民出现,就连纵横沙漠肆无忌惮的盗宝者们,都不敢轻易靠近这片死亡区域。
云焕在黎明的光线里看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时就随着家人被帝国放逐到这里居住——在这里,桀骜孤僻的少年被当地所有牧民欺负和孤立,不但大人们不肯和他们一家来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们都经常和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冰族孩子过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单,挑衅和斗殴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骄傲,虽然结伴而来,却始终不曾群殴这个孤单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对一地挑战。那些牧民的孩子牛高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却是胜在打起架来得凶狠,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吓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长大的一族从来都尊敬这样狠气强硬的性格。到后来,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种族间相互的挑衅,反而成了同龄人一种角力的游戏。
压着他打的大个子奥普、老喜欢拿鞭子抽他的野丫头叶赛尔、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让他动荡飘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还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国追杀多年的霍图部的遗民。
然而……那并不重要。在那个时候,他不是军人,不是征天军团的少将,他并不需要关心身边的人是否企图颠覆他们的国家。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和另一群年龄相当的孩子混在一起——因为空寂城里没有其他同龄的冰族孩子肯和他做伴。
还记得那一日叶赛尔那丫头提议,说城外南方的石头旷野里、空寂之山的山脚,有一座石砌的古墓,传说那里住着一个仙女,拥有很强大的力量。很多牧民都会在月圆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祷告,请求墓里仙女的保佑,这样,当那些鸟灵和邪魔在月圆之夜呼啸而来时,那个女仙就会从墓里出现,驾着闪亮的电光在空中驱逐那些魔物,保护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们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里都有着对于冒险的渴望,听完叶赛尔的转述,大家都叫了起来,蜂拥往城外奔去——当然,他也被拉着一起走。
然后,在空寂城外的旷野里,孩子们很快被各种奇怪的陷阱困住,发出惊叫。古墓的石门缓缓打开,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的女子优雅而美丽,仿佛在抬头看着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阳,又仿佛在出神,只有怀里的一只幼小的蓝色狐狸,机警地盯着来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样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女子已然不年轻,大约年纪已经过了三旬,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坐在轮椅上,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时候眼波温柔如梦,说不尽的柔美中却又隐隐透出沧桑。
许久,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那个坐着轮椅的女子才回过头来,对一群惊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欢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剑圣——云荒大地上和尊渊并称的剑术最高者,名字叫作慕湮。自从空桑开国以来,剑圣一脉代代相传,出过无数名留青史的英雄侠客。然而所谓的“剑圣”并不是一个人,每一世都有男女两位剑圣存在,分庭抗礼,各自传承和融会不同风格的剑术,就如昼与夜、天与地一样相互依存。
由于种种原因,慕湮早年出师后并不曾行走于云荒大地,后遭遇变故,更是绝了踏足红尘的念头,所以尽管是空桑的女剑圣,她却远远没有师兄尊渊那样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这些,都是当他正式拜师入门后,在三年的时间里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觉得那样的女子并非这个尘世中真实存在的人,仿佛只是久远光阴投下的一个淡然出尘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肃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锋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异族女子脚下,任轮椅上的人将手轻轻按上他的顶心,传授剑诀——他居然拜了一个空桑女子为师。
一路行来,一路沉思,手指下意识地抚摩着腰间的佩剑,忽然震了一下。
“焕”。那个刻在银色剑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压入他手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个清丽遒劲的字迹——然而师父的脸却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只余下一个高洁温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头就能望见的月轮。
他长大后常常回想,到底为什么师父要破例收了他这个冰族弟子?
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而前朝的白璎郡主尚在无色城中,空桑的大将西京这些年虽不经常行走于云荒,却也陆陆续续从那些游侠儿的口中听说他的存在。传承已经完成,按照剑圣一门的规矩,师父并不该再收第三名弟子。何况,他还是个敌国的孩子——虽然并非伽蓝帝都的门阀贵族,身上却依然流着冰族的血。
那个灭亡了她的故国,至今尚在镇压着空桑残余力量的敌国!
师父……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倾囊相授吗?莫非,师父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有了疑问,却不敢出口询问,他只是经常惊疑不定地望着师父,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和深意——是的。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坦荡的孩子,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和阴影。
“呵,焕儿,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轮椅上,看着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闹不休,女子苍白的脸上却泛起明丽的笑容,抬起纤秀的手指给弟子看,“你看奥普!——像不像一只雄赳赳地冲向人磨牙的小獒犬?”
那样的温柔笑容,仿佛沙漠上最轻柔的明庶风,无声卷来,明朗中微微透出沧桑。
拿剑站在背后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门外叶赛尔和奥普闹得起劲,大个子奥普显然是让着比自己矮一个半头的红衣女孩,然而叶赛尔不知哪里被惹火了,一边大骂,一边拿着赶赤驼的鞭子啪啪抽去。奥普毕竟不敢对族长的女儿动手,只是抬起双臂护着头,一鞭就在粗壮的古铜色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叶赛尔长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会走路的鲜花呢。”看到生气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剑圣苍白疲惫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处却是隐隐的渴慕,“一朵开得最盛的红棘花——带刺的,烈艳的……多么漂亮啊。女人一生里最好的年华,会绽放出最美的颜色。”
“师父。”仿佛听出了师父语气里的衰弱,他吃了一惊,立刻递上药碗,“该吃药了。”
“哦……差点忘了。”女剑圣回头接过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看着徒儿忽然笑了,“焕儿,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啊?”少年愣了一下,还不等他回过神,慕湮的眼神已经穿过墓门,投向了外面的苍天瀚海,看着荒漠中追逐着风的巨大白鸟,叹了口气:“你就像这只大漠上的白鹰啊……冷锐的、骄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风云耸动、俯瞰九天。”
那样的评语,他从未在师父那里得到过——那以后也没有再听到。
然而女剑圣喝下药去,神色依旧委顿,苍白的手指抓着那个空碗,居然都觉得有几分吃力。他低下头,淡淡一笑,摇首:“我把剑圣之剑给你……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师父放心,”似乎被师父脸上那样憔悴的容色惊动,他立刻低下头去,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徒儿一定谨记您的教导,为天下人拔剑,诛灭邪魔、平定四方,让云荒不再有变乱动荡,让百姓好好休养生息。”
那样坚定堂皇的话里,隐隐透出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同样坚决如铁。
慕湮低下眼睛,却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这个孩子所坚持的东西的,终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
出师那一日,将特意为他新铸的光剑交到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大漠回归于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也是没有动过会再次回到这里的念头。然而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终究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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