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天空也已经全黑了。
古墓最深处的一角是宽阔的石阶,一级级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竖井将沙漠地底的泉脉引入古墓。泉水冲去了一身的风沙,他解开束发带子,让满是尘沙的头发浸入水中。虽说身为军团战士,对于在云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强的适应性,然而向来军容整齐的少将毕竟很难忍受自己风尘满面衣衫褴褛的样子。
水声中云焕听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声朗朗响起——已经开始了吗?手一震,他立刻拧干头发,抬臂撑住水池边缘跳了出来,轻捷如豹。
“湘。”他开口,吩咐一边侍立的鲛人傀儡,“衣服。”
鲛人少女面无表情地将他脱下的戎装递过来,一言不发。
“不是这个。”云焕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一眼傀儡——毕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亲口说一遍,她根本听不进去。他自顾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那是师父给他找出来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样式,也不知是师父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国时穿过。
毕竟,穿着这样一身征天军团的戎装,是不能出去见当地牧民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少将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手却是片刻不停,将袍子穿了上去,一边招呼湘过来帮他系上腰带。忽然间感觉左肩一痛,云焕诧异地用右手握住左肩,发现那里微微渗出血来——怎么回事?
鲛人傀儡还在依循他的吩咐,将长袍覆盖上年轻矫健的身躯,云焕却站在那里发呆。
这个伤……怎么还会复发?都已经一个多月了,早该痊愈,居然又裂开了?他握着伤口出神,忽然觉得手腕上也有细微的刺痛,低头看时,才发现刚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几处渗出斑斑血迹。
是那个鲛人留下来的伤——那个鲛人的傀儡师。
那个瞬间,帝国少将的眼神猛然一变。他永远无法忘记一个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样可怕的一个对手。那是完全占不到上风的一次交手。那个可以赤手撕裂风隼的傀儡师,用那样细细的引线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那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惨败——虽然那之前他刚和西京师兄交手过,体力消耗极大,但平心而论,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状态最好时,遇上这样的对手依然是没有胜算的。
那是怎样可怕的一个鲛人?背后还文着巨大的腾龙文身。
他木然站在那里出神,任凭湘服侍着自己穿戴完毕。脑子却在剧烈翻腾,狭长的眸中冷光闪动——不同于军中那些一介武夫的同僚,借着镇守帝都之便,他在军务之余经常出入于皇家藏书阁,阅读过许多典籍。凭着对《六合书》的熟悉,他虽然不敢肯定,却依稀觉得那个狭路相逢的超出鲛人,甚或“人”的极限的傀儡师,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海皇。
受伤归来后,下狱前,他曾将那样的怀疑告诉过巫彭元帅——奇怪的是,元帅却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难道十巫都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现上,而对此不感兴趣?穿戴完毕,脑子里却依然想着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云焕向着外室走去。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从石拱门里看出去,师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似乎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还是——那个瞬间少将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皇天鲛人都顾不上,立刻抢身过去,扶住那个轮椅上没有知觉的女子,急唤:“师父?师父?”一边唤,他一边抬眼四处寻找那只蓝狐,然而小蓝居然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情急之下,云焕凭着记忆按蓝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将再度死去的师父唤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异常凌厉的剑气反击而来,将他手指弹开。那个瞬间云焕才惊觉,原来师父是在微微呼吸的——只是闭目小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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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儿?”慕湮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边的弟子一眼,笑道,“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师父太累了。”记起昨夜那一场大战,云焕低下头去,“是弟子不好。总是打扰师父。”
“哪里……你回来我很高兴。”慕湮微笑着拍拍弟子的手,苍白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倦,“毕竟还能再见你一次——再晚点来,可就难说了。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觉,我都担心再也醒不过来……只是你们三个师兄弟个个天各一方的,我还怕一个都见不到了。”
“师父!”云焕蓦地抬头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探入怀中找什么,又想起刚换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装过来,他立刻起身奔入内室。
“小心!小心头!”慕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跳起,只是担心地连连提醒。
云焕冲回去,从鲛人傀儡手中劈手拿过衣服,奔回师父面前,从军装内襟的暗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托到慕湮面前:“师父,这是给您的。”
“这是——”空桑女剑圣看着里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样的东西,诧异。
“玉液九还金丹。”云焕抬起眼睛看着师父,剑眉下的眼里是涌动的光芒,“徒儿特意从伽蓝帝都带来给您,您服了身体一定会好很多的!”
“咦?”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焕儿,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炼丹了?你这八九年在外都学了些什么啊?”
“不是徒儿炼的。是巫咸大人炼的……”云焕也是讷讷一笑,“十巫里面巫咸大人是首座长老,擅长制药,一心想要炼出不死药来。也不知道他炼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现在虽没有不死药,倒是炼出一些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灵丹,帝都的贵族、叶城的巨贾,都想尽方法得到他炼的一粒丹药。”
“哦。”慕湮将那颗金丹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笑了笑,“难怪你说那个什么巫彭元帅还活着——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来难道能活到一百岁?原来是靠了灵丹妙药呀。”
云焕笑了笑,点头默认:“巫彭大人如今还是看上去如四十许的模样。”
“倒比我们剑圣门下的‘灭’字诀还管用……不用靠着沉睡来延缓时间。”空桑女剑圣听得有趣,侧头微笑,忽地叹了口气,“焕儿,难为你还用了那么多心。不过,师父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费这些珍贵的灵药——”
闭了闭眼睛,仿佛又觉得疲倦,女子脸上有苍白的笑意:“老实对你说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过后我自知伤势非同小可,也曾到处求访名医。从砂之国的土医到九嶷的巫祝,什么样的医生没去求诊过?所有大夫都说,血脉已断,即使凭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长时间用‘灭’来休眠,蛰伏着不醒来。如果醒来,那么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寿命。”
“师父!真的吗?”这一惊非同小可,云焕霍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事?”
“和你们这些孩子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其实我该老老实实寿终正寝。反正剑客最后死于剑下,也是正理……”轻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语气却是平静的,“偏生觉得有些不甘,居然选了这一处古墓,开始用灭字诀避世沉睡——呵,那时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时间。偶尔被外面魔物吵醒了,才出来替那些牧民驱赶一下——就这样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云焕喃喃脱口,“师父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师父连日督促指点,从来不曾中断。如今想来,竟是每一日都在消耗着她残存的生命,活得一日少了一日!
“没事的。别想太多。”慕湮微笑起来,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起来,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你看,长那么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会就要开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颗如意珠,可是要大大地糟糕。”
然而帝国少将却站在原地不曾动,从背后看去,只觉他肩背在难以压制地震动。
“还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里忽然出现惊人的光亮,直扑到轮椅前,急切地问,“师父您还有多少时间?一年?半年?几个月?”
被弟子刹那间爆发的气势镇住,慕湮茫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出三个月吧。”
“三个月……三个月。”那样的回答显然是令人绝望的,云焕喃喃重复,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师父,等找到如意珠,我就带您回帝都去!”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蓝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摇头,微笑道,“你也说连巫咸也没有炼出不死药,是不是?”
“不,不,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帝国少将显然被内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平日冷定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冲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么都能办到。我去求姐姐帮忙,让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话说到一半,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云焕捂住自己的脸,怔怔看向轮椅上的女子——那么多年来,师父还是第一次对他动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抬手轻抚弟子的脸,眼里的焦急却依然存在,“你看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空桑人,还是伤在你们巫彭元帅手下的——你带我去帝都?跟十巫说你是空桑剑圣弟子?西京和白璎是你师兄师姐——你糊涂了?想自己找死吗?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机会!”
惊怒交集,女剑圣似乎再度感觉神气衰竭,顿了顿,看到弟子低头不答,放缓了语气:“焕儿,你仔细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师父是死在这里都不会和你去伽蓝城的。”
云焕没有回答,慕湮只感觉手底下军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动。
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就停止了,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来,剑眉下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太鲁莽了。”
“好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慕湮终于微笑起来,“以后切不可鲁莽做事——牧民们外面闹了很久了。过来替师父推着轮椅,我们出去吧。”
然而云焕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将手抬起,摊开,再度将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请师父收下这枚金丹。”
那样的语气坚定如铁,恍惚间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里看到的绝望而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过,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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