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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湮灭 · 2(1 / 1)

“少将在里面——喝酒?”南昭脱口惊问。

“应该是吧。”士兵却是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惊讶,转头看看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属下在外面听到好几个空酒坛砸碎的声音了。”

“搞什么!”南昭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往里便走,再也不顾士兵的拦截。

偌大的别院居然没有点一盏灯,安排来服侍少将的人应该都被赶出去了,空空荡荡。南昭的脚步声响起在廊上,一路拨起风灯。风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却隐隐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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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醉成什么样子了啊。”嗅着浓烈的酒气,南昭喃喃,一把推开门。

“搜到了吗?”里面的人听得动静,冷冷问,没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里冷刀也似的眼睛一闪,转眼感觉到来的并非当日派出的士兵。恍如电光火石,黑暗中陡然有白光横起,刺向他心口——镇野军团将军骇然之下来不及拔剑,佩剑往胸前一横,剑柄堪堪挡住,却转瞬被击得粉碎,那道骤然而起的白光击碎他佩剑后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你?你来干什么?”黑夜里,剑光忽然消失,那个声音冷冷问。

虽然对方最后瞬间收力,然而南昭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击出一丈,后背重重撞上墙壁。他在被击中后才来得及抽出佩剑,却发现已经没有必要。那样猛然受挫的失败感让他悻悻将佩剑收入鞘中,没好气:“听说你喝酒,怕你醉死在里面。”

“呵……醉死?”黑暗里,云焕的声音却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在浓烈酒气里冷笑,“差点死的就是你。”

“如果这一剑不能及时收住,那就是你真的醉了。”南昭抚着心口那个几乎被击穿的地方,直起身来苦笑——只是微微一动,只听暗夜里一阵喀啦啦脆响,胸甲居然裂成几块散落,不由心下骇然:瞬间震碎铁甲却毫不伤人,这样收发自如惊人的剑技,演武堂出科时在云焕和飞廉的那一轮交手中他就见过了,然而再次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由得喃喃:“好剑法!哎……我本来以为飞廉的剑技是军中第一,却没料到你原来一直藏私,最后出科比试的时候才亮出绝活儿。”

“飞廉……飞廉。”那个昔日同窗的名字此刻仿佛刺中了少将,云焕陡然低声冷笑,带着说不出的杀气,“嘿嘿。”

“听说他现在被派去南方泽之国了吧?那边最近很乱,”南昭眉头一蹙,不明白云焕骤然而起的杀气由何而来,只是叙旧,“好像有人叛乱——听说还是高舜昭总督牵头,闹得很大。”

“哦。”云焕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一字一顿,“希望他顺利回京。”

那样的冷意和杀气,让南昭陡然一惊。

“我没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云焕的声音始终冷定,暗夜里狭长的眼睛冷亮如军刀,“南昭将军,下次不要没有我的允许就闯入——要知道,军中无戏言。”

南昭也不答话,只是在暗夜里看了同僚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门外。

沙漠半夜的冷风吹进来,胃里的绞痛让云焕吸了口气。那一阵一阵的痉挛如同钢刀在脏腑里绞动,伴随着欲呕的反胃。他用手按着胃部,感觉额头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面廊上的风灯飘飘转转,光亮冷淡。门内的黑暗里,云焕想站起来,却打翻了案上一只半空的酒瓮,砰然的碎裂声在夜里久久回荡。浓烈的酒气熏得他一阵阵头晕,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来了,胃里空空如也,却还是压抑不住地干呕。

那个瞬间,精神和身体上双重无力的感觉让他颓然坐入椅中,久久不愿动一下,忽然低声在暗夜里笑了起来——真是可笑……自己居然会和那些人一样试图用酒来获取暂时的舒缓和平静?然而,上天连这个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他。越喝只是越发清醒,如钝刀折磨着每一根神经,提醒他眼前必须面对的严酷局面。

“怎么了?”折身返回的南昭在听到暗夜里奇怪的笑声时大吃一惊,手中的药碗几乎落地,“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笑……”

“你回来干什么?”那样虚弱的状态下,神志反而分外敏锐,云焕略微诧异地抬头,语气里已经隐隐有敌意。

“去给你拿了碗野姜汤。”南昭却是不以为然,将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

显然有些意外,云焕在暗夜里沉默下去。

“别点灯!”静默中,只有沙漏里的沙子簌簌而落。然而从窸窣的动作上听出了对方的意图,云焕蓦然阻止,那样的语气成功地让南昭一惊住手,却不放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暗夜里嘴唇无声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别点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

“好吧,真是的。”南昭实在吃不准现在这个帝都少将的脾气,摸索着把药碗放在案上,“快趁热喝了——那次你勉强喝酒,闹了一晚上,真是吓得我们不轻。”

“是啊。”云焕触摸到了那碗滚烫的药,却没有拿起,轻声,“我总是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应该做到——结果那次弄得连晚课都无法去,差点被教官查出来……如果不是你们帮我掩饰,恐怕我读了一半就要被从演武堂逐出去了。”

声音到了最后逐渐低下去,消于无痕。

南昭显然不承想云焕还记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营里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军医,最后还是飞廉半夜翻墙出去替你买药……别看他一向婆婆妈妈,可轻身功夫连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气往返一百多里拿到了药,没误了早上操练。”

药碗到了嘴边,却忽然顿住了,云焕长久地沉默,不说话。

“怎么?”南昭在暗夜里也察觉出来,脱口问。

“唰”一声响,是药泼到地上的声音。不等南昭惊问,云焕扔了药碗,在暗夜里霍然起身,横臂一扫,将满桌的酒器扫到地上,点起了桌上的牛油蜡烛。

“南昭,你过来看看,这张布防图上几个关隘可标得周全了?”灯火明灭下,南昭只见云焕俯身抽出桌上一张大图,手指点着标出的密密麻麻节点,眼睛忽然间冷定到了不动声色,“空寂城周围一共有官道三条,各种小道若干,牧民的寨子分布在东南方向……你觉得如果把守住了这几个地方,能扼断一切往沙漠里去的路吗?”

“我看看。”南昭也不想别的,便凑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脱口惊叹了一声,“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时间?”

惊讶地抬头,看到的却是同僚的脸——灯下的帝国少将戎装上满是酒渍,也没有戴头盔,长发散了一半,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落魄。然而冰蓝色的眼睛里隐隐冷光闪动,脸色竟然是罕见的苍白严肃。

“这几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闲着没事。”云焕淡淡回答,手指敲击着地图,“我把送上来的文牒全看了,行军图有的没有的,我都标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适。你毕竟在这里当了那么多年将军,对这一带比我熟悉。”

不知为何,虽然那样淡漠从容地说着,南昭却觉得这个同僚宛如一根绷紧到了极点的弦,有某种焦虑危险的气息。那样的感觉,记忆中从未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哪怕是当初演武堂出科比试,到最后一轮不得不和飞廉对决的时候。

“奶奶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收回神思,看着这张详尽的地图,南昭叹道,“平日巡逻也就那么几条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图才凑出这些?好一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来的,大漠风沙又大,地形经常变,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经让军士们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云焕的手指敲击着地图,眉头紧蹙,不知不觉地用力,竟然将案几击出一个小洞来,“我还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后还没有找到那个东西,看来就不能指望牧民们了,另外得派出将士们全力寻找。”

“找什么?”南昭怔了一下,忽然会意过来了,压低了声音,“如意珠?”

云焕霍然抬头看着他,眼里神色变幻,慢慢冷笑着低下头去看着地图:“怎么,巫朗连这等机密也对你说了?”

“倒不是巫朗大人——这几年在大漠,经常看着半空那只怪物呼啸来去,别的将士牧民不知道,我好歹还能猜出来几分,”南昭却没有感觉出同僚声音里的冷意,老老实实回答,“那个迦楼罗,在演武堂的时候永勖教官不就和我们提起过?”

云焕低头看着地图,眼神稍微变了一下,显然也回忆起了那个人。

“后来他忽然离开演武堂,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都猜是被派去砂之国试飞迦楼罗了。还有几个军里的同僚,也都是有去无回。个个都是精英啊……”南昭叹息,声音里有惋惜的意味,“几个月前空寂城忽然震动,大漠深处黄沙冲上半空高——牧民都说是沙魔出来作恶,我却担心是迦楼罗再度出事了。”

“三个月前,征天军团苍天部长麓将军试飞迦楼罗失败,坠毁博古尔沙漠。”事到如此,云焕也不隐瞒,冷冷道,“和以往不同,那次连护送迦楼罗的风隼都被摧毁,无法取回如意珠,所以彻底失去了迦楼罗的踪迹——帝都对此非常重视。”

“长麓?”显然也是认得那个将军,南昭脱口,眼神震惊,“又死一个……”

“下一个就是我。”云焕忽然笑了起来,烛光下那个笑容如同刀上冷光四射,“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找迦楼罗座驾和如意珠。找到了如意珠回京后,将负责下一次试飞。”

“什么?”南昭惊得跳了起来,“你接了那个送死的任务?奶奶的,你可向来不傻呀!”

“那是命令,没得挑,”云焕将桌上的地图卷起,冷然,“其实也是额外容情了——我原先在泽之国失手了一次,贻误军机便当处死,此次已是给了我将功补过的机会。”

“什么将功补过……分明是送死。”南昭愣了愣,半晌道,“你……你也会失手?”

“呵。你以为我是谁?”云焕笑,将地图收好,拍了拍南昭的肩膀,“你我以前的眼界都太小了——南昭,前些日子去了泽之国一趟,我才见识到了真正的强者。”

南昭蓦然一惊,看向同僚——让勇冠三军的少将用这样的敬畏语气称赞,该是如何厉害的人物!整个沧流帝国里……难道还有这样的人?

云焕也是长久地沉默,眼前闪过的却是鲛人傀儡师,以及师兄西京的脸——那样的世外高手都云集在了桃源郡,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东方泽之国,如今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局面。

“禀告少将!”沉默中,室外忽然传来了军士奔来的脚步声,在黑暗的门外下跪复命。

“东西拿到了?!”那个瞬间云焕眼睛忽然雪亮,厉声问,同时推门出去,一把拉起了那个回来复命的军士,“白日里让你带人去古墓外,可有找到那个东西?!”

“找、找到了……”一日来去奔波,那个镇野军团的小队长也已经筋疲力尽,此刻被长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沙蛮子留下的东西属下都打包带回来了……请、请少将查看。”

借着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过去,看到回来复命的军士身后放着大包的杂物:酒壶、佩刀、红红绿绿的布帛,还有装着供品的篮子,七零八落地缀着羊骨头和石子,他记得是那几个孩子费尽心思弄出来献给所谓“女仙”的——都是前几日曼尔戈部在古墓前祭神后散落原地的东西,不知道军队费了多大力气才将这些杂物全部拾回。

“退下!”云焕一眼瞥到了那一堆杂乱中的某物,眼角一跳,低声喝退了下属。也不和南昭说话,自顾自地弯下腰去,非常仔细地检查着那一大堆搜罗回来的曼尔戈人遗弃的杂物。

云焕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南昭正在纳闷的时候,忽然看到少将矫健颀长的身子震了一下,脱口问:“怎么了?”

“没什么。”因为背对着房里,云焕脸上的表情他看不见,只是听到少将的声音里有了某种奇异的震动。仿佛极力控制着情绪,云焕将手慢慢握紧,撑在膝盖上,站直了身子。他的脸侧向月光,光影分明中,深深的眸子居然如军刀般雪亮,只是静静看了南昭一眼,对方便不敢继续追问。

“牢里抓来的几个小沙蛮,都给我放了。”静默中,云焕忽然开口吩咐,“事情已经结束了。”

南昭吃了一惊:“不是说要关到少将离开吗?……昨夜那帮人敢夜袭军营,只怕也就是为了抢这几个孩子回去。现下就放?”

“我说放,就放!”云焕忽然冷笑起来,有些不耐烦,“已经没有必要留着了。”

“是。”南昭是军人,只是立刻低首领命。

“我要出去一下,”看了看暗沉沉的夜,云焕不自禁地握紧了手,然而声音却有了难以抑止的震颤,依稀听得出情绪的波动。在走出门前,他停住脚步,忽然低声嘱咐同僚,“南昭,你还是不要回京了,将家人接过空寂城这边反而好——真的。”

南昭沉默了片刻,低声:“想是想。可巫彭元帅‘看顾’着我家人呢……”

那一句话让云焕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帝国少将把脸侧向烛光照不到的暗里,许久忽然问:“南昭,令尊令堂眼下留在帝都,你很担心,是吗?”

南昭一愣,脱口:“废话,怎么能不担心?那是我爹娘兄弟啊!”

“那么……”云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为了他们,做任何事都肯吗?”

那样直截了当的问话让南昭变了脸色。灯影重重,高大的身躯不住地来回走动,带起的风让牛油蜡烛几乎熄灭。南昭搓着手来回走了很久,脸色变得很难看,须发都颤抖着,然而最终定下了脚步,霍然回头,眼神冷冽:“直说吧!少将要我做什么?”

云焕在灯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同僚脸上神色的更替,冰蓝色的眼睛里也有看不透的变化,忽然道:“叛国,你肯吗?”

南昭陡然愣住,定定地看着同僚,不可思议地喃喃:“叛……叛国?”

“呵。说笑而已。”云焕看着他,却忽然莫名地笑起来了,不知道下了什么样的决定,双手握拳,猛然交击,“算了,就这样!”

“啊?”根本不知道同僚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南昭诧然,“怎样?”

“收着这张图,替我派兵看着各处关卡。”云焕将桌上的地图卷起,横着拍到南昭怀里,“这一个月内不许给我放一个人出去,否则我要你的命——”

他握紧了手里的那个东西,大步从黑夜的军营里离开,走向了那一座古墓。

是的,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干脆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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