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义子(1 / 1)

城郊里游玩的人很多,游人如织、仕女如云,公孙佳这一队也不显得突出。

公孙佳对游玩一向兴致很淡,甭管多么热闹的玩艺儿,只要不能亲自下场,它的快乐就顿时锐减。不沉浸其中,情绪上不来,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期待。

她还是坐车,一些人骑马围随着。公孙佳将元峥与阿姜一道带到了车上,阿姜是有些忌讳的,觉得元峥到底是个男孩子。公孙佳却觉得无所谓,只是问元峥:“会骑马吗?”

元峥摇了摇头。

公孙佳道:“唔,今年安排上吧。”

元峥道:“虞先生建言,给小郎君也学一学骑射。”

“他不急。”

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单良坐在一边,什么意见也没有发表,不过多看了元峥一眼。

到了工地外面,公孙佳透过车帘往外看,眼神中有些好奇,她手上有方保他们拿过来的图纸,坊内房舍布局她是知道的,看到实物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房屋、街道都显得狭小,果然是便宜货。

公孙佳问:“结实吗?”

方保道:“用料都是验过的,够住了。您往那边看,那是他们自家搭建的房子,一比,您就知道了。”

公孙佳的车转到了附近自然形成的那处聚居点,在外面张望着。这里烟火气十足,小孩子四处跑着,但是小巷歪七扭八,房舍杂乱无章,地上积了好些垃圾之类。相较而言,自家建的这个民坊,横平竖直,很有点京城坊市的模样,上相多了。

公孙佳放心了,也有心情说笑了,问方保:“京里那些,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置换出一处地来了。等这里房顶上好,熏完虫子,再将这群工人挪到城里建房。用了这么久,他们也算熟手了,比另招人划算。”

公孙佳又问了几个问题,方保都一一解答了,又说:“还得准备一个心细的管事,再几个能干的伙计来管理收租事宜,须得能写会算。”

此时有“与民争利”这个说法,即官员不能自己经营生意,但是把房子、铺子出租收息就不算与民争利,也就是府

里账上随便一个小管事,拿着本子把几处房产的房租一收就完事儿。建房出租,从来没有人有公孙佳搞的这么大的手笔,这是一项很大的收入了。等城内的三处出租的房子建完,这摊子就更大了,方保估计,起码得个一、二十人,其中还需要有能写会算的。

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业务,方保需要多多请示,以免后续有纰漏。

公孙佳道:“你忙吗?”

“还……还可以。”

“你先兼着。”用个生手她也不太放心,毕竟是新开发的事项,需要有个老练老成的老狐狸来趟路。

方保躬了躬身:“是。”他随即又有了新的想法,指着那片乱七八糟、窝棚比正经房子多的地方说,“您看,等咱们这儿搬进了人,咱们是不是把那边儿也能整顿一下?那儿是他们自己聚到一处的,必然有比在这儿生活更方便的理由。”

单良忍不住咳嗽一声:“老方,你怎么总想抠穷鬼的钱?”

方保冷笑一声:“留着那块地儿,总是能比咱们这儿便宜的,总会有人往那里住的。”

公孙佳皱了皱眉,看看单良,单良说:“不住那儿,真的穷鬼也没钱住这儿。”

正吵着,公孙佳忽然问元峥:“你说呢?”

元峥没想到公孙佳会问他,张口答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单良惊讶了:“你在读《易》?我怎么记得你是与余小郎君一道正在学经的?”

元峥有点小忐忑又有些小矜持地说:“书都给我了,我就闲着翻一翻。”余盛的功课实在是太慢了,他对接受这个时代的思想是有心结的,只是在元峥的竹尺下背下来一些而已,论理解就差很多。他的字进步也不大,很耗时。

虞清虽然更喜欢元峥这个学生,但是余盛是主业,进度得按着余盛来。好在公孙家准备东西上面很大方,那书都是一整套的拿过来。元峥温习完了余盛的进度,就自己再看点别的。他心里有点数,看虞清对他态度不错,读到不太明白的,也找机会问一问虞清。

虞清人虽迂直,学问见识有的,看出来他

在抢进度,也是看破不说破,私下也指点一二。

公孙佳道:“看得懂?”

“有些不懂。”

“可以问虞清。”

元峥飞快地说:“是!”

公孙佳对方保道:“那就让他们遁了吧。”

方保有些遗憾:“那也是一注钱。”

单良不耐烦了:“他们身处能刮多少钱?你就让人家吃顿饱饭吧,京里冤大头多着呢!”

方保还在说:“可惜可惜,京里的冤大头的钱本来就是我的!”

单良冷笑道:“我看你是三天没挨军棍,皮痒了!”

方保才老实闭嘴了。

回到的路上,公孙佳问单良:“军棍,是怎么一回事?”

单良道:“烈侯让你向他请教经济营生的时候,没有提醒过你,要小心他的市侩吗?此人很有些商人习性,锱铢必较,以前闯过祸的。用他办事,又省又快,石头里都能榨出油来,好用!就是招御史。御史虽然讨厌,参他却是不冤的。他恨不得一个人一天干十二个时辰,还要说,我付了十二个时辰的钱了。走投无路的人倒乐意跟他干,因为他不管别的,能干活就行,干活就给钱。小人喻于利。”

单良自己就够缺德,但是他认为方保是比他还缺德冒烟掉份儿的,一口气讲了许多。

公孙佳道:“阿爹能留下他,可见还是有用的。”

“那也得用好,小心着些。”

“唔,有这样一个苛刻的人立下章程,后来的人照着办就行,免得掉坑里。”

“那倒是,后来的人是苛薄不过他的,倒能赚好名声。”

公孙佳以前约摸知道一点方保的行事风格,但是方保有效率,她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听单良讲完了旧事,开始琢磨起方保的新用处来了。至少眼下,以方保办事的速度,年内他就能将这几件事都办完。前提是,给方保的赏钱也要给足。

她在心里记下这一条,解决了一件心腹大事,转而与单良谈笑风生。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回家,公孙佳对押车的张禾说:“你挑一匹马,给初学者

,教他。”

张禾打量了一下元峥,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由紧张:“主人,这丫头学骑马?”

“就是他。”

元峥倒不吃惊,公孙佳说了就会安排的,他对张禾抱了抱拳,将张禾逗得要笑:“丫头,装汉子呐?”

公孙佳与阿姜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带着些好笑。

张禾见公孙佳没改主意,只得说:“那马要温驯一些的,我得好好挑挑。”这丫头一看就不是个贤惠的样子,主人可能养她有别的用处,大户人家都好干这个。所以不能把她摔坏了,张禾上了点心。

元峥则有另一重担忧,他现在也敢多说话了,进了府里才对公孙佳说:“那……小郎君的功课?他……”

公孙佳示意他跟着进了房,将阿姜等人都招了来,问道:“普贤奴那天说的话,你们有什么想法?”

那想法太多了!先是表忠心,他们有没有跟主人平起平坐的意思,然后是批判余盛的想法不靠谱。一个一个,说的都有一套。公孙佳道:“明天他回来,你们私下拿这些话问他。但愿他能明白。”

自从上次谈完话、发了竹尺给元峥之后,公孙佳也与余盛有过少量的交谈,发现他实在是榨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余盛的本领也就那样,底牌也没什么,越发确信了他之前那些诸如阉猪做饭的突发奇想,都只是作为一个无所事世的旁观者看到的零星奇事,本身没干过什么实事,也没啥用处。

更可恶的是,挨了半个月的打,他的脑子居然还没有醒,丝毫没有考虑到“已经挨打了,肯定是有哪里不对”连个原因都没找出来。说到“思想”的时候,口气里依然带着点高高在上的俯视,两只脚还飘在空里。拿先贤的话当成自己的,既理解不全又无法践行还很得意,简直愚不可及!

既然如此,公孙佳也就要给外甥下更狠的手了。你是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很管用是吧?很高高在上是吧?不把你的狗脑子打到地上算我输!

得打老实了,才能腾出元峥来,元峥跟余盛一样的进度就太浪费了。最好是余盛这边老实

上学,元峥跟他上半天,剩下半天学点骑射之类别的本事,别给蠢外甥耽误了。

元峥认真地向公孙佳保证:“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阿姜戏笑道:“你打了他半个月了,不也没打好?”

元峥道:“这次不一样。”

元峥说话也是算数的,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当天晚上,他跟阿姜商量了,请阿姜先不要找余盛。阿姜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就你狡猾!”

元峥道:“先找碧桃姐姐,将他的外援切断了!”

阿姜一拍手:“还是你主意多。”

元峥跟余盛去上课,阿姜就与阿青等人将碧桃叫到了小屋里,几人咬了一回耳朵。碧桃拍着心口说:“不怕姐姐们笑话,自从我们小郎君说了那些话,我就生怕主人生气,都担心半个月了!他说那些话,万一被当成是我教的,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所以啊,咱们得好好问一问他。”

余盛还是一无所知,很惨地上了半天的课——元峥坐在身后,他一走神,元峥就拿竹尺戳他的后背。

上完了课,回到房里,发现侍女们都在等他,他又有点小飘。阿姜笑吟吟地问:“阿静,你们今天学什么了呀?”元峥答了,阿姜道:“是什么意思呀?”元峥又答了。碧桃问余盛:“那小郎君记的是不是这样啊?”

“那多没意思,我跟你们讲……”

余盛有一点好,情绪恢复得特别快,如果不是元峥得空就打他一顿,他早就飘了。今天被侍女一哄,又有点飘飘然了,丝毫没有发现侍女们都笑得很古怪,就等他说错话。

他将那套话又说了一圈,接着就被丫环们围攻了。碧桃是苦口婆心,哭着问:“小郎君看我与烧火的丫头、路边的乞丐一样的吗?”那当然不是!余盛哑然。

最狠的是阿姜:“要不您与阿静换一换?您哪儿比他强了?”

余盛本来觉得吧,一个女生,学习比他好,那也没什么,反正他以前班里学习比他好

的女同学多的是。能泡到这样的女同学,也是他的本事。但是被阿姜一说,仿佛就变了味儿了。哪儿比阿静强了?性别?身份?

元峥加了一句:“你要不是小郎君,这里没人会理你。不如想想,你算是什么人。”

余盛呆掉了。

对哦,我踏马是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啊!我这是拆自己的台哈?其实他说这些话,一是卖弄学问赚点关注,二也是确实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三则是说话又不要钱,好话特别廉价,用这没有成本的好话博取好感和眼球很划算。

现在发现人家不买账,他甚至没有想到“她们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些”,就跳到了自己果然犯蠢上。

旋即他又想到,小姨妈她也是个封建统治阶级啊,还是比我高很多级的,那我说的那些?当面拆台?余盛惊出一身冷汗,吓傻了。

老实了好些日子,他小心翼翼地跑到公孙佳面前,还想试探一下傻白甜的态度。公孙佳一眼看穿了他,不过她才收到好消息,京外的房子竣工了,就没有马上戳穿余盛。只是说:“你还小,要好好背书,好好听话。”

还好还好,还是个傻白甜,虽然理解力可以,但是没那么心狠手辣立场分明。而且我才六岁呀!我小嘛,胡说八道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我以后别犯错就可以了!

余盛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背书的时候也自觉了许多,书上有些话也没那么刺耳了。

公孙佳还是不放过他,第二天,公孙佳又到了书堂。

虞清很惊讶:“东主有何吩咐?”

公孙佳道:“两件事。上巳出游,郊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房子,都是斯文人,住得过于简陋了。我在城外还有几间房子,就租给他们住吧,你要有什么朋友,名儿报到账房上给方保,让他们打折。”

虞清呆了一下:“这。”

公孙佳柔声道:“不是施舍,他们付了房租的。以后府里有什么抄写的活计,我找人也方便。他们呢,凭学问打折,学问越好,房租越便宜,好不好?”

虞清的理解:我照顾你朋友们的面子,也少收点钱,让他们

安心住着。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太简陋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余盛的理解:我小姨妈真是太甜太好心了,完全不像是个封建统治阶级的头子。

两人都很感动!尤其是虞清,他是吃过苦的人,也对这种苦日子深有体会。他同情所有与他有同样遭遇、处在同样境况的人,但是他自己无能为力。目前只是能让自己家的情况好转而已,接济别人,他还办不到。余盛背的作者简介,还是有一点影儿的。

以至于接下来公孙佳说:“第二件,阿静,他以后跟您上半天的课,他不必与普贤奴学一样的东西,这个您比我明白。”

虞清毫不犹豫地说:“全凭东主安排。”

余盛就很不明白了:“什么?阿静要走?她干嘛去呀?她上学上的好好的呢,阿姨,你别不让她上学。她监督我很认真的,我都背下来好多功课的呢,都是她监督的。”

又蠢、又烦、又怂,自以为是还不会看人脸色,但是心地是真的还可以,为元峥求情,也不算完全的说一套做一套。公孙佳道:“她要学别的。”

“针线吗?她已经在做啦,别耽误她上课了吧。”

公孙佳道:“骑射。”

“啊?”骑射是余盛自己想学的,虽然领兵打仗是个废柴了,但是纵马驰骋也很爽啊!为什么老师建议的是他学,小姨妈却让阿静学了?

公孙佳道:“他功课好。”

“那我也……”

公孙佳道:“你不行。比不上他。”

余盛蔫儿了,努力给自己找理由:“我可以双管齐下的,我……”

公孙佳俯下身,按着他的头,柔声说:“你自己说的,能者上、庸者下,不以血统论。他很好,我就让他多学,不能因为你而耽误了他,对不对?”

你无能,就老实窝着。

咣!最狠的一手在这里等着,余盛被打击得原地呆滞。他僵硬地抬起头,试图从小姨妈的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任凭他怎么看,都还是那张温柔的脸,目光如水般清澈,眼神还有一点点慈爱的样子,抚摸着他头顶的手力度也很轻柔,一点

没有发狠的迹象。

这是当真了啊!真是个傻白甜啊!你是凭善良征服全世界的吗?我求你阴险一点!

公孙佳道:“放心,以后我都会照你说的对待你的。”

那我还混个屁啊?!

余盛的大脑咔咔开始转了,转了好一阵,发现都是自己作的。他老老实实读书少放厥词就没这个事儿了。入乡随俗,他老实点就好了!

余盛哭丧着脸说:“不不不,阿姨,把那个都忘了吧,那是我胡扯的!都是屁话啊!千万别信!千万别信!我读书,读书哈!”

“你读吧。过阵子给你几个新伴读。阿静,你只上半天课,尺子就留给先生吧。先生,用心打。”

收拾老实了大外甥,公孙佳神清气爽,回房就去打扮元峥去了。

还是穿的她的旧衣,阿姜翻旧衣翻得很不情愿,哪有把衣服赏给一个小子的呢?嘀嘀咕咕的:“一共几件自己喜欢的旧衣呀,旁的都赏了人了,这是自己喜欢才留下来的。”

公孙佳道:“别啰嗦,我长大了。”

元峥被扯到一边换了衣服,公孙佳笑道:“不错,你过来。”

元峥依言上前。

公孙佳道:“你做我义子吧。”

是心血来潮,也是深思熟虑。怎么也得把名份给敲定了,然后再做更好的培养,不然她花这么大的精力,是为了做善事吗?

元峥跪了下来,伏地道:“您才比我大四岁。”

“你不愿意?”

元峥伏在地上摇了摇头,他就是不想给她当儿子嘛。

阿姜先生气了,真是不识抬举啊!没把你打死,还让你读书,你这就蹬鼻子上脸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还是阿练讲义气,小声说了一句:“是,是义女吧?”

公孙佳带着笑音点头:“是,是义女。”

那就更不愿意了!元峥人伏在地上,还是很生气地努力斜了阿练一眼,阿练气得踢了他一脚。

公孙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恼,说:“行,你再想想。”

元峥又叩了一个头,抬起头来,认真地

说:“我要凭本事为您效力。”

“普贤奴的话,你当真了?”

元峥摇摇头:“没有。但总会有所爱护,不是自己挣的,会失去的。如果将施舍当成了自己该得的,一定会成为笑话。”

公孙佳恨不得元峥是自己家的孩子,倾身上前,很是慈祥地摸摸他的卷毛:“知道了,起来吧。”

元峥膝行向她靠得更近些,大着胆子伏在她的膝头上,说:“我会永远追随您的。”

阿姜暗骂元峥真是个混蛋,阿练心道阿静真是好命,各有各的心思。

书堂收拾妥当了,虞清的朋友们也成了第一批租客。方保做生意确实有一套,公孙佳提供了一个“学问在越好,租金越优惠”的想法之后,他进行了落实,还来了个分级。

比如,骨折价,那得是什么都精通的——这种人少之又少,真有这本事也不会沦落至此了。此等优惠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给大家看的。然后是五折,是个什么标准,四折,是个什么标准。每个标准限定若干名,每季都来个类似重评的东西,既能招人气,又能打广告。

这只是个开始,城里第一块地皮也开始建了,第二块地皮已经开始拆旧房子,他打算将第二块地皮造得房子好一点,用来租给京中的穷官,这就不能用考核文学做标准。官员的房子没学问优惠,就是统一个折扣,但是方保觉得,以后可以让穷官们免费给自己当评委。

从这些人里挑挑拣拣,请顿饭,换他们去当评委。值!

公孙佳也没想到方保还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很是服气,看这样子,不用年底这四处房子都能收一大笔房租了。真就……术业有专攻。

方保忙着房子,公孙佳就将修园子、马球场交给了简义。想必这位也不会让他失望的,只是钟佑霖的诗会、三舅母的马球,现在她只能付钱,让他们另寻场地。

忙着这些,再抽空瞄一眼外甥,余盛老老实实趴着,连骑射都不吵闹要学了,老实得又有点可怜了。

公孙佳心道:只要驯好了,养成个老实的性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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