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穿过含义不同的种种目光,跟着宣旨的宦官进入了偏殿。
她知道,这事儿成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就看她如何在皇帝面前应对了。
皇帝对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深思,双手背在手里,手里握着一枝细竹,竹枝淡黄像是经常抚摸,表面泛起一层柔光。公孙佳在他身后站定,没来由有些激动。
皇帝慢慢转过身来,说:“过来看看。”
公孙佳事先有所准备,照她爹部将的说法,这一场剿平匪类场面不算大,搁公孙昂刚刚发迹的时候兴许算个事儿,现在对公孙家来说并不难。公孙佳以自己的眼光来看,他们提供的办法也没有什么毛病。
站到皇帝身边,皇帝问她:“你打算如何进剿?”
公孙佳也就把这些部将说的步骤给讲了出来,她这也是拿皇帝来验证一下这些家将们的本事有没有忘,相较家将,她更信任皇帝。
皇帝听她指出了几处要地、前后的次序,
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中规中矩,毫无特色。你爹带出来的这些人,没有进益。”
公孙佳道:“只要没退步我就放心了。中规中矩挺好的,规矩,就是稳,这一回出去不定旁的什么地方会出意外,战事就一定要稳。”
皇帝轻笑一声,轻轻摇头,似是欣慰。公孙佳道:“不是吗?比的就是谁不出错。”
皇帝抬起手,看到公孙佳的模样怔了一下,在半空顿了一顿,才放轻了一点力道拍在她的肩膀上。又问:“要多少兵马?”
公孙佳道:“兵马只要不是太多或者太少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样的兵马。臣父的旧部,百战之余却大半在备边,调这些人不大现实。但凡能有一二千这样的人马,足矣。余下的臣全要年轻人,再将臣的家将部曲扩一扩,跟亲戚家借一点,也就差不多了。”
“哦?”
“害!有经验的我也使不动呀。”
皇帝道:“唔,看来你是懂了些门道。请教过你外公了?”
公孙佳摇摇头:“臣想等凯旋归来再告诉他。只要跟外婆说好了
,应该能瞒得住。”
皇帝的手按在她的肩上,稍稍用力,说:“去跟他讲一讲吧。”
“呃?”
“去。”
“是。”
“你要的兵马,我知道了,会给你安排好的。”
“那……辎重粮草呢?天气寒冷……”
“会安排的,去见你外公吧。”
“臣告退。”
公孙佳出了皇宫就先奔钟王府去了。
她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想法——皇帝怕钟祥熬不到她回来。如今已不是她能不能拖着小身板活着回来,而是钟祥能不能熬过一个冬天了。钟祥的年龄、病情摆在那里。这几年说是休养,其实几件大事一件也没忘了他,他的子孙也都还没有立起来,操心一点也不少。一个那样的老人,能拖多久谁都说不好。
皇帝这是安慰表弟——瞧,你的后人我都会给机会。万一钟祥死了,也不至于走的时候有太多的牵挂,总能安一安心。
公孙佳打确定要争取剿匪的机会,已有了一个粗略的计划。皇帝点头之后,接下来想要将此事做成,她就需要马上开始协调己方内部势力的工作了。首先必然是自己家,家将、幕僚等等,这件事公孙家才是核心,必须上下一心支持她,这个昨天她先做到了。
接下来她要争取的就是亲友,鉴于亲友们的身份地位,争取完了亲友,也就等于争取到了必要的朝廷上几方势力的资源,加上皇帝的意愿,最后再与分派给她的几个重要的朝廷指派到她麾下的武将沟通,这先期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亲友里几个方面:一、钟氏,二、赵氏,三、贺州老乡,四、容氏、李氏等。
反对的人应该也会有,但是只要这几条她做到了,再有意见也得等到她出了纰漏才能发难。现在有意见要么憋着,要么也就嗡嗡两声,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他就是要让公孙佳出这个风头,甭管这事儿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合理。许多人背地里议论,皇帝这样未必不够厚道。让公孙佳袭爵可以说
是照顾她们家,让她出征就过份了。朝廷又不是没有男人了!畏于皇帝的权威,他们不敢放声说而已。公孙佳的眼光极准,开国皇帝的权威,不是寻常帝王可比的。尤其是在军国大事上面。什么奢侈、纵容公主、县主们胡闹,御史随便参,军国大事,他拿定了主意,所有人都得闭嘴。
赵氏那里不需要太费力,见一面,礼貌到了、互相提携的意思到了就成。赵司徒拿出最有出息的儿子来娶钟秀娥,为的就是公孙佳,公孙佳再进一步,他是乐观其成的。容氏、李氏亦如此,早两年已是姻亲。他们这些人还与她有另一层的交情,她在宗正寺也没少为他们办事。
贺州同乡们那里,她要见的是朱勋。朱勋还是比较好说服的,只要告诉朱勋,以后她要顶住纪氏。这次出征给贺州别的同乡,可能就只是一次赚军功的机会,给她,是以后的跳板,她需要。
这么算来,主要游说的精力还是得放在外公家。
公孙佳到了钟府,钟府里已知道了消息。公孙佳先拜见靖安长公主,叫了一声:“外婆。”
靖安长公主问道:“要见你外公吗?”有朝廷大事来请教钟祥,这是许多人的习惯了。
公孙佳道:“外婆知道了吗?”
“嗯。”
“陛下要我说给外公听,外婆,等我见过外公,再来对您解释。”
“去吧,你哥哥正恼得不行,这小子,心眼儿怎么比小娘子还小?”
这个事在整个钟氏家族里,钟源反对的声音最大。钟源非常的自责,他对钟祥的安排比其他人更了解,现在公孙佳是担了他本该承担的责任。
公孙佳将脚步放到最轻,跟着靖安长公主去见钟祥。
钟祥久不视事,整日昏昏沉沉,老得很快,却是所有人的定心丸。公孙佳单膝跪在钟祥的身边,小声说:“我照着单先生他们预估的数,多跟陛下要了三千人。我打算将自家的家将扩回阿爹在世时的数目,再请舅舅和表哥借我些人,配上朝廷拨的兵马,凑个整数一并出征。”
钟祥如今的反应比以前稍慢一些,在钟源
说了一句:“阿翁,药王这是替我受过,我想,她还是先顾好自家再说咱们家的事儿……”之后,才敲一敲扶手,慢慢想了一阵,指着公孙佳点了点头。
公孙佳又说了刚才跟皇帝议定的一些事情,并郑重说了自己要求赵氏等人派出一定的子弟或者门生合作的事,她仔细地观察着钟祥的反应。钟祥浑浊的眼睛放出些光来,直直地看着公孙佳,祖孙俩对视片刻,钟源有些紧张:“阿翁!”
钟祥复又倒回靠椅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好。”
公孙佳道:“我这次出去没打算占什么便宜,只是练兵。我想,国朝腹地生出变乱来也是有限的。我的计策是,先钉住了四围,将叛乱之地锁定,再慢慢推进。凡我想练的,都练一遍,攻城、奔袭、合围、奇袭……都试一试,还有军纪,一定要严明……”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说一顿再停顿一段,比对皇帝说得还要仔细,留给钟祥思考的空间。她不确定钟祥的病情到了现在反应能有多快,她能感觉得出钟祥的反应比前两年要更慢一些了。公孙佳的心里有些难过,她一直以来极倚重的外公,也慢慢衰老,终有一日再不能成为大家的靠山了……
我就只好自己成为靠山!公孙佳的心突然硬了起来。
钟祥又思索了片刻,给了公孙佳一句话:“不可自大。”
公孙佳道:“是。我是生手。”
钟祥这才满意了。一般的新手,尤其是年轻人,还是他们这样人家的年轮人上战场就容易膨胀,以为千军万马都归自己掌握,一时轻狂得没了边儿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了。原本仗着大军数目就可以轻松碾压的事儿,往往会因为这些傻缺极其脑残的操作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自家大军给葬送了。复盘的时候他们的长辈都会惊愕——这每一步都能精确地踩到坑,故意的都干不到这么准。
这种小傻逼钟祥见得多了,绝大部分是造反打天下的时候跟他对阵的,朝廷纨绔中盛产这样的货色。钟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子孙也变成这样的蠢货。
公孙佳不知道钟祥所忧虑的,她根本
没想到钟祥还对她有这样的担心。
她的慎重已刻在了骨子里。看似张狂,想人所不敢想、做人所不敢做,狂得很。实则每一步都处心积虑,无他,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能有任何一次的失败,至少现在不能有。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以女儿身而承袭父业的,如果是个儿子,犯了一次错、失了一次手,顶多蛰伏一阵子,哪怕蛰伏个十年八年的,以后照样有机会。
她不行,她现在还没有积累起足够的威望,哪怕只是出一次纰漏,世间所有对女子无能的刻薄非议都会落到她的头上。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人再给她下一次机会了。她没有犯错的资格。
她的重点已转向安抚钟源。钟源这个表哥比丁晞与她更亲近,钟源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责任。公孙佳明白钟源的心情,与钟源说话她就比较直白了:“你想扛起一切,我也不想当累赘,咱们各自努力。谁有什么本事就使出什么本事,不好么?你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令你放心。是不是瞧不起我?再说了,公孙家得在我的手上,我凭什么让这些人服气?人都是打服的。”
说得钟源哭笑不得,心里还不很乐意,终归是不再强烈反对了。
公孙佳这才忐忑地将目光转向靖安长公主,比起家里的男人,她更怕女人。
与男人们的表现相反,钟家的女人们没有一个阻拦她的,如果有什么反常的事发生在公孙佳身上,那就……很正常了呀。靖安长公主翻出了一件金甲软甲交给公孙佳:“这是我以前穿过的。哎哟,真危险的时候没这玩艺儿,等到能穿上它的时候,也没什么人能杀到我面前了。来,便宜你了。”
重甲,公孙佳是一准扛不住的,这件软甲也不轻,只能勉强穿起来而已。靖安长公主等她穿好了,慈祥的面容变得冰冻:“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就抬起头来走下去!你生下来的时候,都盼着你坐享富贵,如今……自己去搏一把吧!从今而后,再不是娇姑娘了!”
公孙佳也郑重地低下了头,接受了这位从腥风
血雨中趟过来的长辈的祝福。
最大的后盾与靠山摆平了,公孙佳紧接着就与赵司徒等人进行磋商。赵司徒等人对公孙佳的要求比对纪氏要低得多,对纪氏,一旦纪氏表功请赏的时候有损他们的利益,他们是瞪起眼睛的。对于公孙佳,赵司徒道:“你要先站稳!别的不用想,更不用为了提携这些不成器的家伙克扣了将士!”
赵司徒觉得自己是个讲道理的老人家,公孙佳以往的纪录良好,并不坑自己人。他愿意延迟满足,眼前些许利益的退让他可以接受。等公孙佳闯出些名堂来了,是不会亏待他们家的。
公孙佳笑道:“我何德何能,敢说提携别人?是请翁翁提携提携我。我缺人的!还请帮我!”哪怕少要两个,她要从这些名门望族的手里抠一、二青年才俊随行。再不行,要个代表人物也可以!
她从赵家拿走了一个赵司翰的亲生儿子赵俭,从容家拿走了容逸的堂弟容持,最后薅走了御史台前任老大的儿子谢普,第一个是攒经验的,第二个是谋出身的,第三个是养声望的。
皇帝那儿总后台联系上了。
自家最大的靠山也讲好了。
姻亲们的路也打通了。
公孙佳又干了另一件事——她将自己的资财分作几分,各有安排,一一写下,一起封作一封奏本,预备临行前交给皇帝。此外,她又命取出一笔钱,约见了章昺,将这笔钱交给了他。
章昺对她出征并不满意,认为她袭爵、任职已经足够又足够了,再出征……赢了,于她增益有限,输了,还能活着回来吗?章昺对公孙佳还有一点关爱之意,只是此事皇帝决定了,他反对也是无效。
收了钱,他也不开心:“这是要做甚?”
“我要走了,前路莫测,这些你收着一定会有用的。要是我过年的时候还没回来,你再跟别人腾挪去?那多不好?”
“那你就别走。”
“我一准得走,哥哥,我哥,亲生的那个,我要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以后怕护不住他。我想,你也没有把握一定能
护住的吧?不是我不信你,就怕别人不讲理、下黑手。王妃整治吴孺人的时候,用的也不是家法宫规,乐平侯比王妃可厉害多了。哥哥,我怕呀……”说到最后,声音都颤抖了。
将章昺的火气又挑了起来,公孙佳将钱往他那里一塞,掩面而去,心满意足地继续准备出征事宜了。
现在,她就剩再跟皇帝、朝廷中枢们碰面,最后确定出征的日期、方略、人员安排等了。
皇帝要给她的后路安排一员老将坐镇,公孙佳当场就提出了反对:“我一个年轻人,还是女子,本来就够让人不服的了。您再安排个有威望有经验的长者,一旦有了分歧,这大军人心必然浮动,不是分兵、也是分兵了。凡朝廷剿匪,无不是以优势兵力围剿,优势就是兵力,这是最稳妥、最有效的战法,只要不犯错,傻子都能赢。一分兵,或不能协同,就是将自己最大的优势葬送掉。是取死之道。”
皇帝这才真正的放心,说:“依你。”
公孙佳又申请,所到各州府的官员:“文武不相统属,我不问他们的出身,但战时他们须配合大军行动。只要打赢了,怎么都好说,请功也有他们的一份。要因为他们出夭蛾子误了我的事,哪怕入京领罚,我回程也把他们的脑袋捎上。”
气得皇帝骂道:“怎么又学上你外公了?”还是准了。
接着是商议名单,偏将若干,校尉若干,择精壮之士卒。皇帝又命黄喜再领精兵暂归公孙佳麾下,这是必然可以放心的。又有钟保国的带出来的偏将郁喜来,也被皇帝划出来领兵随行。这两个“喜”,寄托了皇帝对后辈的爱护之意。
此外就是自家的家将、心腹领两千家兵随行,又有钟氏的家将领一千人助阵。又有若干书吏一类,也是她从自家庄园产业等抽调而来。公孙佳是女子,又带了三百人的女兵随行。
最后,名单里也少不了关系户。公孙佳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表哥钟佑霖也给夹带上了,钟佑霖现在当的是皇帝身边花瓶的差使,名义上是护卫,谁都知道保卫皇帝的安全指望不上钟佑霖这些“卫
”。但他也在行列,调他出征居然也是名正言顺的。一同被捎上的还有信都侯。
人凑齐了,公孙佳要过最后最难的一关——钟秀娥。
打死钟秀娥也想不到,她娇生惯养的闺女要上战场!这不是开玩笑吗?搁京城打打杀杀的就算了,京城是自家地盘,公孙佳有那么多的打手,吃不了亏。战场上刀剑无眼……
钟秀娥牙都要咬碎了,僵硬着笑脸回了公孙府。她不骂也不闹,眼泪都没滴一滴,默默地给公孙佳收拾行李。她要闹反而好了,越是这样,公孙佳心里越是难受。钟秀娥竟把公孙佳逼得先挑明了:“阿娘,您有什么火就发出来吧……”
钟秀娥只是将几车行李将给阿姜:“去吧。我又不是头一回送自家人上阵,男人女人都送过,只不过这一回轮到自己女儿罢了。”
将公孙佳也憋出一肚子火气来。
公孙佳有了火气也要发,临行前各营需要磨合,安排行军的次序、重申纪律——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点的都是有经验的将校,带的都是年轻人。公孙佳要年轻人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年轻人没见过世面,好管,好骗,好煽动。弄一堆兵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谁先吃亏呢。
自家的部曲不用讲,早训好了。用自家部曲作榜样,以年轻人好胜之心,更好带动调拨来的朝廷兵丁。
各营聚齐练得还不错,公孙佳召了诸将,又提了新的要求:“将士用命,以杀伤敌立功,你敢杀敌立功,我敢为你请赏,公孙家从不辜负血战的将士!大军行处,不能惊扰百姓。可以不爱护百姓,但不能不听我的话,我说,老实呆着,就得老实呆着!我说,不许惊扰百姓,就是不许惊扰百姓!”
这个没什么,公孙昂得皇帝的青眼,也是有“仁义之师”的范儿,给皇帝长脸。旧部们都知道这个规矩,但是公孙佳的要求是,一根线也不能动!不许扰民。行吧,她要的是“绝对服从”,大家一听,以为是官长要考验他们的服从度,都答应了下来。
公孙佳见他们无所谓的样子,有点吃不准,指
使张禾的儿子领了两百人只做刀斧手、督察队,不杀敌,专杀不守军令者。
至此,她的气儿才算顺了。
也到了大军出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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