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盲人摸象的典故吗?不要把自己一次的经历就当成永恒。”皇帝慢悠悠地说着。
公孙佳坐在他的下手,老老实实地听着,能听皇帝授课,这可真是太难得了!这位不是一般的皇帝!是从贺州乡下一路拼杀到这个位置上的人。
公孙佳老老实实地说:“是。”
“经验很重要,以后遇到事情可以借鉴。可一旦以为经过一次,以后凡遇到事就可以照搬,那是要出大事的!这就是固步自封,就是自寻死路!就可以依着你的经验对你设套。有时候呀,没有经历过,反而能放开眼界,多听、兼听。一旦经历过了呢,倒会刚愎自用了起来,倒不肯兼听了……”
公孙佳屏息凝神,听得十分入神。
此时天气已经回暖,该娶亲的皇室亲宗也都娶了,该出嫁的公主郡主也都嫁了。婚配的事情上,公孙佳做了关键的一步——协助皇帝确定婚配的名字,却又完全不费心——不用她来操办婚事。
吉日,钦天监选的,婚事,各宫、各王妃以及有司办的,她则是作为“副使”往乐平侯府去了一趟,充个摆设,听正使李侍中读了一回把纪宸之女配给章昺的旨意而已。
与其他人相比,章昺的婚事就办得十分仓促,别人的婚事从去年公孙佳出城征剿之前就开始预备了,章昺的婚事是临时因为他离婚才定的。章昺毕竟是太子之嫡长子,默契之下,挪用了不少给章旭婚事准备的东西,硬是将他的婚事凑了个风光体面。
这些婚事比较密集地办完,也就到了皇帝安排公孙佳的时候了。皇帝这些日子不断地将公孙佳召进宫里来,好些人从是为了准备婚事,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皇帝这是在指点公孙佳。公孙佳“上课”的时候,霍云蔚也在旁听,两人差了一辈儿,却算是皇帝的“学生”了。
两人越听越明白,皇帝坐拥天下之后,放眼的是四海九州,他需要捏合全国各地的精英而不能只死守着“贺州乡亲”,再偏心自己姨妈家,他也没忘记赵
司徒等人,这就是皇帝的格局。同时,皇帝也很明白,他起家是靠的贺州同乡,不能“忘本”,没有贺州勋贵支持的皇室是不稳固的。
这就需要把握其中的平衡。毕竟贺州乡亲们底蕴不足,皇帝不免要倾斜一点,之前选的是钟祥,下一代选的是公孙昂,文臣就是霍云蔚他爹,这是核心。人选得都不错,就是命都太短了。
皇帝不得不在风烛残年重新选几个再赶鸭子上架,除了他们俩,还有钟源这样的人,可惜钟源又残疾了,皇帝心里有点犯嘀咕,不太确定钟源能不能活得长。他给每个人都算了一卦,仿佛是都不会太短命的样子。
眼下公孙佳要出京了,皇帝就加紧给她指点指点。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北地播种的季节了!
公孙佳恨不得把皇帝肚子里那点货统统扒拉出来,还不时地提问请教。皇帝遇到这么个学生倒也开怀,道:“便宜陆行了!”
公孙佳道:“陆师上了年纪了,也不大讲得动了,如今在家休养呢。”
说了两句闲话,皇帝问道:“此行于你颇多艰险,你还有什么讨要的,只管说。”
公孙佳笑道:“已然差不多了,我将人带足,前两天还请教了征北。”
“哦?”
公孙佳道:“征北是有本事的人,多问一问总是没有坏处的嘛!”她才不管纪宸是不是仇家呢,能请教就请教。
皇帝道:“厚脸皮。”
公孙佳道:“要脸还是要命,可不得想一想么?”
“准备你的去吧!”
“臣领旨!”
公孙佳本以为这次出京要泡汤了,打算好了揪乐陵侯来充个人头。现在自己要去,她也没忘了从这群狐朋狗友里揪两个给她做副手——其实是装门面。
不幸这些人听了信都侯的话,都有些畏难。信都侯跟着公孙佳出去一趟,什么江南繁华都没见识到,天天住帐篷,来回不给去偷鸡摸狗,回程主帅还病了好几天,临近京城,主帅跟主帅她舅怄气,大家跟着大气
不敢喘。
虽说回来是领了功劳吧,可他们这些人一算,觉得是不划算的,宁愿不要领功也不想受罪了。他们的父祖这么拼命,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接着拼命的。倒有好几个告病躲着差使的。就这些人,皇帝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公孙佳也只能暂时撂开手去,别带加里人出行了。
她得趁老一辈还没有凋零怠尽,尽量打好基础,攒够资本。狐朋狗友带不动她且没那个功夫硬带。
出了宫,她先回府,将自家的随从给最后敲定。人手少,如何分派就成了个大问题。单良自愿留下,阿姜就要求随行,公孙佳于是将阿练、阿青两个留下,暂管府里的庶务,其余事项交给单良来管。
荣校尉等要随她出行,元铮、单宇、小姚也在随行的名单里,小林被留了下来。
“人手还是太少!”公孙佳叹了一声,她且不能放开了招人。
单良道:“勉强够用了。君侯,汪斗这人也是有意思的,可用。”他轻轻地给公孙佳筹划了一个方案。大局他有所欠缺,挖别家墙角的缺德事他做起来是极顺手的。
他说:“谁说自己人就一定要都放在自己身边儿的呢?您身养在别家,等要用的时候一召,不就得了?譬如这个汪斗,我已经与他聊过了,他是极愿意追随您的,但是他要实边,像这样的人,命都是您保下来的,给他一个地方猫着,一旦用得到,千里万里,一句话的事儿也就召来了。此外……”
公孙佳道:“好。唔,再把李存中带上吧。”
“他?”
这个李存中不是公孙家原来的人。还是几年之前皇帝给了公孙佳好些庄田产业,连同土地上的佃户奴婢之类统统给了她,李存中就是田庄上生活的奴婢。李家祖上是前朝皇庄里的庄户,本朝打过来,前朝的产业都变成了本朝的。皇帝再转手把他转给了公孙佳,总是脱不了这贱籍的身份。
公孙佳才接手的时候,庄上也不是很太平。积了数代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闹事的不少,换了个主子,就更容易出事
了。公孙佳那段时间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是放在这些“庶务”上。
李存中不算刺儿头,倒有点犟,因庄头“不公”,他敢直接跟主人家告状,且能将一些律法条文说得很清楚。公孙佳就将他提拔做了个书办。
单良不喜欢这个人,他看不上李存中,觉得这个人小家子气。问道:“他有什么值得君侯慎记的吗?当初君侯说,他要是心里明白就送他出仕。可他也不是个明白人,只会背几条律法,普通书吏而已,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栽培的?”
公孙佳道:“那就够了。先生想一想,咱们这些日子复盘,无论是尚和、邓凯领的官员,还是薛维、郁喜来领的家将,为什么都不如元铮带的那群小家伙?”
单良笑道:“那是打小养的独种,六亲断绝只认您的,悍不畏死!又用心养着,当然能打!”
“怎么用心养?有什么差别?”
“吃得好、空得好、教得好!”
“不错,就是教得好,”公孙佳说,“我想了很久,都是突袭,为什么他们能更快?更听话?哪怕他们还是生手的时候,为什么无论行进、驻扎都比别人齐整?”
“为什么?”
“他们比别人多识几个字。”
这是公孙佳苦思之后得出的结论,在行军途中她就发现了,不是“她的人”更优秀,而是从童子营里出来的质量更高。不断的对比分析之后,她找到了原因。童子营里教书,多半认得字,也懂一些粗浅的书本上的道理。军领上行下达,其实是最难的,但是这件事在童子营里却非常的容易。
“为什么说百战之余难得?说的是经验,也是这些‘通畅’,”公孙佳说,“用的时候急征,打完仗就遣散,那才打几天仗?能懂什么事呢?”
身处战场,直觉很重要,大部分人天赋不足的情况下,直觉纯靠经验积累,又或者说,被揍出来的。如果没有直接的经验,就要靠间接的理解力。对于大规模的作战来说,普通士卒“明白”,比“有经验”更重要。
“明白”就代表
着主将更容易约束他们,“明白”就代表着可以讲道理,不是乌合之众,不至于一触即贵。
单良道:“是这个道理。然而耗费太大,您养童子营花了多少功夫?如今您不会想给这群流人也这么招呼吧?”
公孙佳道:“就算想,现在也做不来。不过路上给他们找些事做,也免得闲出毛病来,不是么?能教好了,也是意外的收获。既然要埋他们做闲棋,就要认真埋好。李存中给他们讲些律法,免得到了边地又吃这个亏。我再与虞先生聊聊,将他也带上。”
本来,虞清是给余盛请来的老师,余盛去了国子学里读书,钟黎又回了钟家,眼下他就只教个“进修班”,公孙佳看虞清的样子也不是很自在。预备将他也带上,如果虞清这一路表现可以,她倒想给虞清安排个小官,这个还是能做到的。如果虞清能留在边地就更好了,怎么也算是从她府里出去的人,不过想一想而已,到边地去虞清多半不愿意。可不管怎么样,这一趟她是打算带虞清去的。
单良道:“想要他安心在那儿,也不是没办法,给他许诺做得好时调回来,就可以了。他的家眷,就放在京里,房子咱们多得是。”
公孙佳道:“也好。”
单良道:“这些户口北迁,择地筑城,至少也是个县制,一县之官长……选好了吗?这个人,君侯一定要争到,否则岂不是为人作嫁?”
“薛凭。”
“薛维的儿子?”单良惊讶了一下,笑道,“很好!”
很均衡,薛维自己没能像张禾、黄喜一样任职宫中,给他儿子一个前程也不错。薛维数子里,这个儿子是最出挑的,薛维全家都在京城,只这薛凭一个在外,也是非常保险的。薛维虽是公孙家的家将出身,但是此时立功,他的儿子也早早跟随了父亲的脚步在行伍之中。此次又是实边设县,以备边患,更适合有点行伍背景的人来担任县令,有公孙佳推荐,这个位置就比较合适了。且这些家将中的千夫长,又兼领着佃户,平素处理些春耕秋种的事
他们也懂。薛凭是薛维的儿子,平日里也接触了不少,不算不通农事。
公孙佳道:“就这样吧。”
单良道:“好!”
公孙佳回房,阿姜正忙上忙下准备行李,公孙佳道:“你先别急,给吴孺人传个话,我要见她。”
阿姜道:“有话要吩咐么?广安王新娶了王妃,全家都安静着,只怕她……”
公孙佳道:“谁要她现在做什么了呢?我要出京,不得给人家留点念想吗?”
“是。”
公孙佳给了吴孺人一大笔钱,别的不好说,钱是最实惠的。盖因自章昺新娶了王妃之后,纪莹可是比表姐吕氏强多了,既得太子妃的喜欢,连太子都觉得如果一开始是这么个儿媳妇,东宫必会安宁不少。
太子妃就放话让纪莹掌管了广安王府的一切事务,吴孺人也不敢扣着那点别府的“权利”不放,只能含恨交出。她虽攒了不少的私房钱,但是补贴弟弟了一些,自己又不停地花用打通关节、结善缘,存得倒不多。维持关系是需要钱的,收入来源没了,还要接着花,吴孺人未来一段时间会很难。
吴孺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得了这么一句话,请示了章昺,章昺一点头她也就来了。
见了公孙佳,吴孺人难得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君侯,妾不知如何是好。”
公孙佳示意阿姜取了一只匣子给她:“尽管花。广安王有什么要花用的,也只管往我这里取,不要让别人知道。”
吴孺人道:“妾明白!”
“你还能出宫?”
吴孺人苦笑两声:“妾就是个跑腿的奴婢罢了。要不是王妃贤良,没有使她的人将妾替换下来,妾只怕连宫门都难出呢。”
公孙佳道:“广安王不会让你被王妃的人换下。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王府领个差。”
“那比纪宪一可差远了,这可不行。”
“是。妾不知如何安排他才好,还请君侯赐教。”
“我早说了,让他领个实差,不要
讲究什么清流不清流、实权不实权的,只要做事!不磨练,谁个会给他正事做?不怕他坏事么?不拘什么官职,哪怕三百里外一个县令,先做着。否则议事的时候他人事不知,说出来的都是笑话,有机会他也抓不住。”
“是。”
公孙佳又想了一下,说:“纪家姐妹人都不错,你……不要弄巧成拙。”
吴孺人低下了头:“是。”
公孙佳听她一直在说“是”,再没别的意思,知道她被这件婚事给打懵了,于是说:“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就什么都不做,装傻总会吧?”
吴孺人抬起头来,眼睛一亮:“妾懂了!妾就是个奉殿下的命忠心办事的奴婢罢了。”
公孙佳道:“事情没有糟到这个地步,不要自乱阵脚。”
“妾明白了。”
公孙佳安排完了明桩暗桩,这才下令给所有准备带着的人:“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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