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离开的这大半年,京城绝不风平浪静,大家歌照唱、舞照跳、架照打,朝上大佬们勾心斗角没停,纨绔、市井无惹事生非一天没停。
偏偏公孙佳的离开让人没来由觉得这些事都变得无聊了起来,千篇一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还是公孙佳在的时候好玩,女侯,多新鲜呐!打这京城从前朝建成开始就没有过的!她做事有时候也跟别人不一样,就算跟别人做事一样,同一件事,女人来做总比男人去做多了几分奇异之感。
现在这道奇特的风景又回来了!
好事者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公孙佳这次回京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凯旋,这次是出差回家。从朝廷、皇帝的考量来看,这次巡边比上次出征其实还要更重要一点,但是排场却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次是皇帝派了公孙佳的两位长辈提前去接,这一次,公孙佳自己个儿就回来了,她连城外驿馆都没有住——驿馆哪有自己家舒服?
出去的时候,除了流人她还带了兵马走,回来的时候留下一部分在新开城里,回来队伍的规模反而变小了。巡边也与凯旋不一样,她将大队人马都安排在了城外,只带了新卫进城,士卒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没在驿馆歇着,就不能赶一大早进城,她走到哪算哪,车队进了京城大门的时候正是早朝散了的时候。眼见是回不了家了,得先去诣见皇帝。
京城的官员,文的是她小姨父,武的是她姻亲,很默契地给、悄悄地给她开了个道。公孙佳也不客气,命阿姜等人将从北方带回来的土仪之类带回府,元铮等人领着护卫跟随她。她的车队后面还跟着一辆盖得严严实实的车子,上面盖着油布,有点神秘。
进宫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不过姨妈家的表哥章明暂代了大舅家表哥钟源的职位,也在宫里,亲自到宫门口给她接住了。章明将她打量了一眼,道:“瘦了,回来要好生将养。先面圣吧,自家亲戚有什么体己的话也等你缓过来再说。”
他不好意思说,公孙佳的肤色也比出京前稍黑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章明非常警觉地没有提。陪着表妹往里走,章明还担心公孙佳这风吹要倒的样子走不到大殿,几度伸手给她扶了一把。
皇帝散了朝,就不非得端着要坐在大殿正座上了,他在一处舒适的偏殿里休息,章明把公孙佳送到了偏前,又有当值的张禾从廊下走下来接进了殿里。张禾将公孙佳送进殿里,又扶好挎刀出去巡逻了。公孙佳由郑须手下的小宦官前引了一段路,直到御前。
整个流程非常的顺畅。
公孙佳入内拜见,待皇帝赐了个座儿坐下,她有功夫打量在场的诸人。
皇帝这段时间老得更快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寿斑也更明显了。皇帝面前只有太子、燕王、赵司徒、朱勋、纪炳辉等数人。这几个人里,没有任何两个人是一定站在一边的,甚至互相能拣出几对仇人来。难为皇帝能把他们凑齐,还很平和地聊天儿。
哦,还有一个霍云蔚,他缩在一个角落里,差点没看到。
述职叙旧,皇帝很开心,老人家说话不像侄孙章明那么忌讳,说了一句:“黑了。”
公孙佳道:“陛下怎么不说我瘦了呢?表哥就说我瘦了。”
皇帝笑眯眯地说:“你辛苦了。”
公孙佳又正经地回了场面话,说的是为陛下尽忠是应该的。
皇帝道:“不说场面话了,说说,都干什么了?早点说完,早点回去让你外婆看看,省得她总闹我!新城建好了?”
“是,陛下赐名新开,舆图奉上。”公孙佳进宫带那一车东西里,最有象征意义的就是这个。皇帝含笑收下。
公孙佳又进献了些方物,最重要的是一石粮食,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每样都不多,小米豆子之类里还杂了一斗稻米。皇帝道:“北方产稻?”
“他们是南方人,离家的时候带了些稻种,也算是念想了。好像说是水土不服什么的,产量不好。不过总算是种出来了。”
皇帝很珍惜地捧着稻米,对朱勋说:“来瞧瞧,哎哟,她小孩子家不懂,这个难得。”
一旁赵司徒含笑对公孙佳点头,心说,她要不懂,干嘛带回来给你看?
公孙佳倒像真不懂似的,说:“我哪里就不懂了?我晓得它不值什么钱,比我给外婆带回来的药材方物便宜多了,不过它有用,对不对?”
皇帝让稻米从指间滑落,心情似是愉悦,命人拿到后面去,说晚上煮碗杂粮饭吃。问公孙佳:“还打了几仗?”
“小仗,比械斗强点儿。琐碎烦人。”公孙佳说。她巡边的时候打了几场遭遇战,场面都不大,对方一般也就是几百人的规模,少的时候百骑左右,多的时候也不足千人。
朱勋道:“不对劲!胡人的骚扰变多了,或许是在试探,试探完了就该打了。”这基本上就是中枢的判断了。
皇帝问道:“打起来趁手吗?”
“比汪斗他们硬些,而且不散乱,看来是有些经验。要么是头先的老兵,要么……他们这几年也在内斗,内乱里练出来的。他们的士卒几乎没有铠甲,但是骑术精湛,这也是应有之义。打也能打赢,就是很麻烦。”
“那就不太好应付了。”朱勋说。
皇帝道:“你的奏报我都看完了,九月最后一封之后,还有别的战事发生吗?”
“没有。”
皇帝又问公孙佳此行之见闻,以及她都做了什么。
公孙佳也给了他一个简要的概述——她在巡查的过程中给有矛盾的将领调解了一下,顺手让他们互相通个气,建起了两道半的防线(也可以说是攻守同盟)。
地图前,公孙佳指出了两处大的山脉间的缺口:“往前数五百年,南下不是走这儿,就是走那儿,没有第三条路。没有陛下的旨意,臣不敢擅专,只好提醒他们在这附近的人多多联络、互通有无,修好烽燧,约定好救援的信号、路线。”
另外所谓半道防线就比较松散,落在这两处的后面,算是个预备方案。
这也不是公孙佳的独创,前代眼神不太瘸的名将都
能看出来,难得的是公孙佳把它整出个模样来了。
皇帝非常满意,道:“很好。司徒、司空、太尉,你们会同征北与诸将,做好防备。也差不多了,就在这几年。豺狼之性,他们只要有余力,必然会犯边的。现在看来,他们恢复得差不多了。”
三人都答应了,皇帝又对一直不说话的霍云蔚说:“你来拟诏。”给公孙佳从宗正寺少卿挪到了兵部去做侍郎。
兵部尚书现在是缺的,亦即,如今兵部只有公孙佳与朱勋的另一个儿子朱雄两个侍郎。兵部的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开国之初,各种功臣满天飞,头上还有一个太尉钟祥,等闲兵部尚书也压不住这些鬼神,干脆就成了一个掌管常备武官之铨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类事务的地方——开国的勋贵武官,兵部还没法管。
所以这个兵部尚书,有他没有他,起初作用并不大,空着不填也没啥。
待到功臣逐渐凋零的现在,兵部渐渐显出比较重要了。起先,公孙佳她三舅还在兵部呆过,现在全家丁忧,不提也罢。
皇帝下诏之前早有所权衡,公孙佳的长处就不是亲自上阵,虽然上阵硬扛也行,但不是这么个用法的。她的长处还在于统筹,在平日、在后勤、总之,在一切亲自砍人之外的事情上。则让她到兵部去历练历练就非常合适了。
再者,她到兵部,可以弥补一下皇帝因年高精力不济对将校武官的安排。由少卿而侍郎,看似平调,对公孙佳而言还是栽培。且兵部再不如何,只要“掌铨选”,它权力就是有的。
皇帝又故技重施,盯着赵司徒等人画了押,这事就定下来了。
皇帝道:“好了,都散了吧,药王呐,跟我走吧,去中宫,你外婆怕是已经在那里了。”
公孙佳哼唧了一声。
皇帝道:“你哼什么?”
“想起来普贤奴说的笑话了。”
“哦?”
“他一个同学,在学里人模人样的,跟同学正在外头吃酒,叫他阿婆路过看到了,见他脸上通红,心肝宝贝儿叫了一通
,还叫人拿了乳酪蜜水来喂他。从此此君绝迹江湖,再也不肯与人鬼混了。”
皇帝大笑了起来:“咱们去吃茶,行了吧?普贤奴是你那个外甥?”
“是啊,有点憨。”
“憨点好。”
皇帝摆着手命众人退下,自己与公孙佳慢慢去皇后那里。太子、燕王对望了一眼,又别开眼去,双双跟了上去。
追上皇帝非常的容易。
皇帝与公孙佳走得都很慢,两人仿佛是两个同龄人,步子的缓慢程度都差不多,一人一根手杖。说的话题也相当的同龄,他们在讲养生。皇帝说自己睡眠不太好,公孙佳说自己时不时病一场,也睡不大稳。互相交流了一下滋补的配方,最后说到了神佛身上——都对寿命有所担忧。
听得太子和燕王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聊天法?
唯一新鲜的是皇帝问公孙佳:“元铮也跟着回来了?”
“是,我把薛凭留下了,元铮还是跟着我再看一看、练一练的好,他是个好苗子,放出去自己长未必长不好,没人管容易走弯路,浪费了。”
这便是抱个大腿的好处了,大腿们之间会有交流,随时就能给你推上去。混朝廷的,绝大多数混得好的,都要有这样的门路,没有门路的,即使自己强悍,也要多费不少力气。
太子与燕王都记住了元铮这个名字。
皇帝又问:“你身边带着那些个丫头,还行?”
“都很好。”
“是吗?”
“陛下,我也不过是个丫头。”
“哦,”皇帝慢吞吞地说,“阿姜年纪不小了吧?”
“嗯,我也说来着,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打算让她自己拿主意。”
“也好……”
说话间到了中宫,又是扎进了女人堆里。这回大家不哭了,抱在一起笑,叽叽喳喳,没说半句正经话。皇帝脑仁嗡嗡的,说:“好了,带回去你们慢慢聊!”饭也没留她们吃就将人赶走了。
赶完了靖安长公主等人,皇帝又瞪着两个儿子:
“你们还在这里做甚?”两人白白跟了一趟,难兄难弟一齐灰溜溜地走了,期间,二人没有交谈一句。
皇后看在眼里,也没有提醒皇帝,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哪是她能提醒的呢?她还有自己的亲儿子要管,可不想亲儿子因为自己多管闲事被连累了。心里想的却是:药王从宗正寺调到兵部,这算是好事吧?不知她可有主意,为我儿筹划一二?
有这心思的不止是她,太子与燕王都觉得需要派人再与公孙佳接触一下。皇帝对她的偏爱是非常明显的,一个她一个霍云蔚,都透着股“教导”的味道。皇帝已经足有十多年没有“教导”什么臣子了。
另一边,公孙佳也知道,自己这次回来之后会有更多的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她也不怯场。先滚进靖安长公主怀里撒娇:“这次回来,你们没有上次宝贝我了。”
被靖安长公主揉脸之后又说带了好些东西来,要分给大家。靖安长公主道:“那都不急,你好好儿的回来了就好。人在兵部,这很好!”
钟家人还是在武职的多,公孙佳在兵部,他们起复之后的安排就会变得更加的便利。皇帝这番考量,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靖安长公主没把公孙佳往钟府带,而是将她送回公孙府,祖孙俩进了府,靖安长公主说:“妙妙快临盆了,这一胎总是不生,你娘担心。”
乔灵蕙这一胎照说差不多该生出来了,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照御医的说法,再过两天要是不行,就得下药给它催出来了。有这一出,今天钟秀娥就没在中宫,而是在大女儿身边。又因为钟秀娥几次婚姻比较复杂,接到赵府去也不太合适,母女俩一起去钟府也不合适,丁晞家就更指望不上了。
最后母女俩还是在公孙府里暂住。暂住这事儿公孙佳知道,因为进府得得到她的许可。但是乔灵蕙至今没生,她还不知道,原本打算问的,现在省话了。
公孙佳道:“再请两个御医。”
“口气越来越大了。”
公孙佳给靖安长公主咬耳朵:“我直接找中宫,我还有好
事要给她呢。”
“嗯?”
“您等我跟宗正办完交割,到兵部赴任,再跟您说明白其中的道道。”
长公主答应得痛快:“行。”
公孙佳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安乐县公,得您帮帮我,我怕他哭。”这位表舅才抓到她一个苦工,如今她要被调走,表舅怕不要闹。
长公主笑道:“好!你娘出来了。”
还是熟悉的二门,还是熟悉的位置,钟秀娥的身影也还是那么的熟悉。时间好像又被拉回了几年前,公孙佳深吸一口气:“阿娘。”
“瘦了。”
“瘦了显精神。”
两人答了几句话,祖孙三代往里走,钟秀娥道:“亏得还有你这个地方,不然呐……”乔灵蕙在夫家过得也可以,却总不如亲妹妹这里舒坦。钟秀娥到了女儿的府邸里,不再住正房那儿,她与乔灵蕙同住,也比在赵家人来人往觉得轻松。
靖安长公主道:“今天有件喜事儿,别的我不知道,陛下重新安排了你,就一定是好事,大家在你这儿乐一乐。给你接风。”
公孙佳道:“好。”
钟秀娥道:“屋子都给你收拾好了,先洗沐去。回来咱们娘儿几个消消停停地说话。”
“好。”
等公孙佳收拾妥当,外婆家的人也陆续到了,公孙佳扶着手杖,慢慢走出自己的居所。站在院门前,往前望去,前院一片灯火辉煌。
阿姜给她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问道:“想起烈侯了?”不然不至于抽风跑这儿站着。
公孙佳道:“想起那一天,我就站在这儿,亲自把阿爹的旧部送走,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那天怎么送走的,现在我就要怎么把他们都召回来!”
阿姜也升起一股豪情来:“我陪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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