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滚!
公孙佳还不死心,硬是往前小心地凑了一凑,期期艾艾地说:“那、那我们要是滚出去了,是不是、呃、是不是就要有别人滚进来了?”
皇帝被气笑了,含笑歪头看着她,没搭腔。钟源果断爬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妹妹后领一提,提溜着出去了。皇帝目送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了脸上。
郑顺踮着脚挪到了他的身边,正要提醒他得睡觉了,明天一大早肯定得有个早朝。赵成德死了,皇帝又没答应公孙佳和钟源,明天就必得再与大臣们商议。郑顺已经可以预见,明天必是一场硬仗,公孙佳走的时候可一点也没有心甘情愿的样子,明天还得再争。
皇帝嘀咕了一声:“一对天残地缺。”
郑顺张了一半的嘴又停在了那里,皇帝一回头看到了他,问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去把太子叫过来。”
郑顺心思转了好几转,口上手上却一点也没有迟滞的样子:“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太子,出殿门的时候想的还是“为何不宣太尉、司徒共议大计”,走到东宫就已经变成了“许是伤感了,想父子俩说说私房话”。
到了东宫,太子也还没歇息,赵成德死了,他也睡不着。郑顺将太子请到皇帝面前,自己又缩回角落里,心里琢磨着那句天残地缺,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太子认为皇帝深夜召他过来,应该是为了赵成德的事情,哪知到了之后皇帝一言不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父子俩呆坐了一阵,太子轻唤了一声:“阿爹?”
皇帝似是被惊醒:“啊,啊?来了……”
“是。”
皇帝幽幽地说:“那一年,九儿才走,宫宴的时候,他的孩子问我,能不能教教她父亲过世之后要怎么办。我赐了她田宅奴仆。”
太子道:“阿爹与九儿君臣相得,自是一段佳话。”
皇帝道:“我这两天总在想,她说的是不是……不是‘教’而是‘救’?要是当时我答应了,这个孩子是不是还同小时候一样,而不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强硬起来,人一旦强硬就容易染上戾气。唉……”
太子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简要说了刚才的事儿,太子心道,看来没出什么意外,事情还是因为赵成德猝死而起。他一点也没耽搁,张口就是:“这恐怕不妥!”太子如今看钟源看得死紧,他都盘算好了,钟源孝期一结束,就把钟源往兵部里一放!尚书也好、侍郎也罢,他都能做得。到时候把公孙佳再往别处调一调,两下便宜。
“公孙佳往别处调一调?”
太子点点头:“阿爹一定也看出来了,她剿匪做得不错,在兵部也是调度有方,但是她的长处并不拘泥于此,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将领。‘儒将’还是将,她不是。她若真有本领,倒是不妨与霍云蔚配合。阿爹不是说她染了些戾气?再沾杀伐之事,恐怕不妥。”
太子除了自己家,对外第一上心的是钟源,捎带着公孙佳他也考虑到了。一个姑娘家,又极其不能打,当然是走文官的路子更合适。钟源不能亲自上阵也没关系,走从兵部升迁的路子,做个主帅。中层的将校,朝廷还是不缺的。
皇帝长叹一声:“你还是准备一下,在你的东宫设宴。”
“宴哪个?”
“公孙佳。”
“咦?”
皇帝道:“你算一算,朝廷还有多少兵马可派?”
“各地驻军、边军都不动,也还能抽出十万到二十万吧?倒是粮草辎重转运会困难一些。”
皇帝道:“你怎么与纪炳辉一个毛病了?只管数数儿,不比一比真本事么?这一仗,胡骑有备而来,你临时征发的步卒,如何扛得过?白白消耗而已。所以,要就现在这一篮子菜,把饭给做好!什么烂菜叶子、翻肚鱼都别给我上桌!”
太子一拍脑门,想起来,赵成德是老将了,持天子剑去燕王帐前是“整顿”,也不是率大军驰援不是?忙补救说:“那阿爹打算派谁呢?这些老将……我总觉得有点不吉利了。”
这几年,三天两头折损老将,太子也挺头秃的。
皇帝道:“让公孙佳去吧。”
“啊?!”太子惊叫出声,郑顺也原地踉跄了一下,“她?这怎么可以?且不说一个女孩子涉险,就是到了燕王那儿,她怎么整顿?九儿在世的时候,燕王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压过他。如今把九儿的闺女派过去,啧!才说她有点戾气,您这又,算什么呢?”
皇帝道:“你不懂。”
太子道:“那还不如钟源呢!”
皇帝道:“钟源很稳,这很好。受伤之后也未见自暴自弃,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但是他也缺了这点戾气,更缺了点圆融。”
“咦?我看他温润如玉,忠厚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太子见不得人说他表弟的儿子不好,亲爹说他也要再挣扎一下:“难道公孙佳是小人吗?”
皇帝道:“你孙子都有了,今晚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太子认真地说:“我不明白,也看不出来为什么要用她。不领大军,只做监军?她压得住燕王吗?”
皇帝道:“她看得清形势!应变也快。她才巡边回来,熟悉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此其一。燕王也不会认为她是纪氏的人,此其二。北地有多少九儿的旧部,此其三。她办事精明,此其四。最后,她还有私兵,可以自保。你说的也是,老将,是有些不吉利。”
赵成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是有点让人心里发毛。
太子被皇帝这一说,也觉得有道理,说:“她要是身体好些就好了。”
皇帝仍念着那个“不绝若线”,道:“她与老将,差不多危险。就她了!经此一役,她只要活下来,你将来就多了一个可用之人!”
“钟源呢?”
“让他把孝给守满,将来治平天下,讲究道理礼仪!他是承重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留下口实。”
“是。”
公孙佳不知道皇帝的安排已经出了偏差,跟她想的完全反过来了。她与钟源回去之后见了靖安长公主,靖安长公主听说皇帝让他们“滚”,问道:“他两只手叉起来了没有?”
公孙佳道:“没有。”
靖安长公主一扫紧张的神色:“那就没事儿。不让去就不让去,我还嫌燕王那个小畜牲不做人呢!平白给他当差,做梦!”
公孙佳想了一下,说:“这机会难得呀。”
钟源道:“我就接着守孝。药王,这事你不要再争啦,再争下去,陛下该叉起手来了。”
公孙佳很郁闷地道:“那就太便宜燕王了!”她跟燕王也不怎么和睦,“我才巡边回来,把那儿理得挺顺当的呢……不行!”
靖安长公主道:“行不行,你说了不算!看陛下吧。”
公孙佳突然问道:“那……我和舅舅两个人同去呢?舅舅做主,我做副,出头他去,联络我来。不能便宜燕王!再说了,岷王、安定王出镇,是我起的头,燕王是会护持他们两个的人吗?他的手足情可没那么深厚。这两位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见中宫和东宫?”
靖安长公主吸了口凉气:“确实……女人没了儿子,是不会讲理的,皇后会怪你。哎哟,那个胡人,什么可汗,他好好的在草甸子上呆着不行吗?就到处跑!明明你的主意极好的,他偏来给咱们捣乱!”
钟源想了一下,说:“也行。药王,你去拜见朱翁翁,请他为你做说客,说服陛下。”
“咦?”
“你已经与陛下争过几回了,不可自己再争。”
“好,我这就去。”
“天这么晚,朱翁翁也许被召入宫了,你再跑个空,先住下,明天早朝就能见到他了。”
公孙佳依钟源之言就在钟府住下,第二天成了全府最早起床的人,匆匆梳洗之后往宫里去听差。
这一天也不是大朝会,她到兵部才坐下就被皇帝又提了过去。
公孙佳心道,不是说手没叉起来就不是真的滚吗?现在不是该与太尉他们商议新的人选吗?叫我做甚?
到了皇帝面前,公孙佳目不斜视地行了礼,起身扫一眼皇帝,完全看不出喜怒,她也不免心中惴惴。皇帝给她赐了座,示意郑须将一个绣墩搬过去紧挨在皇帝身边,公孙佳不明就里,还是乖乖坐了。
皇帝抬起手,公孙佳心里紧张,瞪大了眼睛能够清楚地看到皇帝手上的老人斑。皇帝的手落在她的头上,摸了一把:“你爹走的那一天,我要是去了就好了。”
公孙佳更糊涂了:“陛、陛下?怎么说起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皇帝笑笑:“不过几年,你觉得久远,是因为这些年你太忙了,事情太多了。事情一多,日子过就既快且慢。那一天我要是过去了,看看你们,听听你的难处,你就不会被逼得这么倔犟。哪怕只是说一句,孩子,我来晚了。”
公孙佳整个人像泡进了醋缸里,酸得要命,眼泪也酸出来了:“翁翁!我十七岁的时候,才见到栗子树,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活像个毛栗子,外头要不长满了刺,里头就要被人扒出来吃了。呜呜……我好难呀。”
两人没有谈论朝政,没有说忠孝之道,更不提恩怨情仇、势力平衡,一个老人絮絮叨叨,一个姑娘哭得昏天黑地。
公孙佳打起嗝来,皇帝道:“打水,洗把脸,喝点热茶。”
公孙佳哭了一场,心中块垒全消,长久以来自认可以应付一切,心底却也有那么一丝期望——如果能有一个人明白她的难处,听她痛痛哭哭哭诉一场,就好了。
皇帝笑道:“哭出来好,果然是我到得晚了,早些叫你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可以说正事啦。”
公孙佳洗完了脸,正准备喝茶,闻言将茶盏一放:“什、嗝、什、嗝、什么、嗝、事儿?”
“喝茶,压一压。”
嗝压下去了,公孙佳才听皇帝说:“你敢携天子剑北上么?”
“是!”公孙佳说得特大声!声音里透着过年般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对钟源肯定是爱护的。但是从公孙佳的角度来说,拿到手的才算自己的,所以有机会就想让表哥抓住。
皇帝和太子不一样,他们地位更高,认为自己能够保证钟源的将来,所以钟源现在要做的反而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养望”。这也是从乱世进化到盛世必然会有的对官员的要求上的变化。
赵司徒提公孙佳,是为了她好。毕竟一个臣子,锋芒毕露还挺阴险,又挺记仇死咬不放,这就不好。
但是皇帝想的是,她有戾气,化解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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