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魁脸色灰败,全没了之前在燕王军前时的劲头。他脸色灰败,不太像是个经常驰骋沙场的悍将。一身麻衣,还穿着故主燕王的孝——单凭这一点,公孙佳看他就顺眼了许多,眼神也柔和了一点。
任魁却明显不那么想,他一听到公孙佳的名字就心里发毛。公孙佳这个人,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很长,却是能够洞悉他心中所想。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所遁形,就会产生畏惧、焦虑等一系列负面的情绪。
任魁不是很想见公孙佳,可是又不敢不见,他还是灰着一张脸,带着将要受刑的心理准备到了公孙府。先是一个鬼一样的残废老头奸笑着说:“你就是任魁?不忘故主,倒是个有良心的人。”
这已是单良对一个陌生人最大的善意了——单良自认自己对公孙昂是有情有义、不离不弃,谁像他这一点,谁就是一个灵魂闪光的人!
哪知任魁别有想法呢?任魁还没见着阎王先被个小鬼给拦了,等真见了阎王,他人已经木了。
公孙佳坐在公孙昂留下的厅事里接见了他,脱口就是一句要不要去守墓。
任魁一个哆嗦,有点急切又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下官情愿的!”
“不想再出征了吗?”
“下官愿意为燕王殿下守墓。”
公孙佳道:“成,那就去吧。本来也该有人守墓的。唔,你就移过去领这份差使,俸禄不变,官阶不变。”
任魁惊讶地张开了嘴,公孙佳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意识到自己的样子称得上无礼,任魁赶紧闭上了嘴:“是。”想了一下,又扎扎实实磕了个头。
公孙佳道:“罢了,你去吧。”
特特地将人召了来,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接着就把人打发走。可公孙佳现在的身份地位,她就是能这么干,任魁也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叩了一个头:“下官替死去的人谢君侯。”
单良嘴角一抽,搞不清这货是不是故意的。一歪一倒地上前,说:“跟我来。”任魁以为他是代主人送客,没多想,跟着就出去了。单良带他走到一半,往左一拐,说:“君侯吩咐了,荒野守墓不易。你的诚意可嘉,这些都是给你的。”
公孙府里准备好一车吃穿用的东西,又有一箱子的钱帛,一共两车,配好了车夫好给他送出城外。另外还给了任魁一匹马,这马不能说是什么神驹,倒也比普通的军马齐整,鞍辔齐全,都归了任魁。
任魁这一趟云里雾里,简直不知道公孙佳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应该是好运……吧?
单良将任魁送出门,回来见公孙佳,笑容是任魁认定的奸笑:“这个任魁,有点意思。”
单宇道:“阿爹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憨人罢了。”
“你不觉得他有趣么?”单良说,“君侯道破他心事之后他那个样子,啧!吓着啦!这样的人居然是燕王最喜欢的悍将?”
公孙佳道:“换了我,也不会讨厌手下有这样的人。他单纯。”
绝大多数人的脑子在公孙佳面前就像打开了一样,不用费劲琢磨。任魁的想法太简单了,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任魁的处境比他的想法还要明显,结合他的为人处事,一语道破丝毫没有难度。
公孙佳叫他过来,也不是为了看一个呆子,又或者是考验他是不是有良心的。她摆了摆手,说:“这份公文还要先生来拟。”
单良问道:“您要发什么文书?”
公孙佳道:“发给燕王旧属的,他的部将们都安置得差不多了,人人有战功可做参考。旧属就不一样了,文官做的事情,难分辨。先生代我写份公文,召他们来考核。”
单良道:“考一考?留下有用的?唔,这么着,他那些没跑的人还有几十个,您定个名额,择优录用,录它个二、三十人?”他考虑得很周详,公孙佳不是章熙,所以人情就要做得巧妙,不能有明显的“市恩”行为。所以这是“奉旨选拔考核”,不是公孙佳自己要接手燕王的政治遗产。
五十个人里选一半儿,那也是给了这些人一条出路,通过了考核,就等于给他们有了个打成表。能保这选中的比较有能力的人承了公孙佳的人情。剩下的人里,如果有特别的人,那是公孙佳额外给他争取的,这人情就更大了。
照着这个思路,单良动笔又写了国家不会使野有遗贤之类的话,相当正气。
写完之后,公孙佳道:“阿宇看一看,再学一学,以后你要多写了。”单宇认真把这份稿子给背了下来,然后拿出去发抄。
考核的日期定在了十日之后,既留下了传达的时间,也给人临时抱佛脚的机会,又不至于给他们太多的准备,比较能够看出一个人的过往积累的水平。
公文发抄之后,第二天就有燕王旧属来报名。公孙佳手上有一份燕王旧属的名单,王府的属官名单齐全,燕王隐形的旧属她也不敢说就全弄明白了,只知道一些明面上的。非常遗憾的是,这一天来的都是些虾兵蟹将。
公孙佳将第一个来的人记了名字——无论此人能力如何,他都不会被淘汰。
接着,才有人陆续来报名,十天的时间,拢共报名了七十三人。其中除了燕王原先的长史,已决定不再出仕,比较有份量的人居然也来了不少。这个都在公孙佳的预料之中,她安置了任魁,也就是为了这个。
任魁虽然“憨”,却是燕王的左右,总会有人与他联络。公孙佳这里放出风声,必然有任魁的旧同僚去找他询问。无论是对任魁还是对燕王,公孙佳面子上做得都是很厚道的。武将里,她有好评,文官对她的评价就要靠这些来刷一刷,令这些人愿意相信。
虽然对依旧有上进心的人而言,她这儿开始选人了,必然会有人不顾原本的站队,过来谋个机会。但是,“愿意相信”和“迫不得已”,这差距就大了。
公孙佳问余盛:“你听懂了吗?”
余盛和吴选这一对临时被绑定的师生是来复命的,一则吴选还得忙唐王章旭的事,二则余盛离京总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天气火热,赶路也容易生病。
正遇到公孙佳拿到了名单要处份。
她对下属、晚辈颇有先帝、烈侯遗风,顺口就教导了外甥,捎带着也便宜了吴选:“同样是做事,给人留一些尊重,没坏处。要用阳谋,没事儿不要琢磨阴谋。这与兵法一样,以正合,以奇胜。眼皮子浅的人,看着奇兵突袭出人意料,热血沸腾,总想学那个。不好。永远记得,‘正’在‘奇’之前。”
余盛听着这一番大道理,就是“大道理”,他上学的时候思想品德课就是教的伟光正。他现在肯老实听,是因为这话是金大腿说的。金大腿这么说一定是对的,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就是他水平不够!
见他受教,公孙佳也不避他,人传话下去:“明日开始,连考三日。”考的一是经史,二是判案,三是策论公文。对文官来说,有这三样也就差不多了。卷子她亲自……呃,再找几个帮手来一起判,十日后出名单和考语。
余盛好奇了起来,考试并不新鲜,什么国子学太学里也是考的,官员考核也有,但是像她这样一次几十号人,集中的同时考试,还有固定科目的,就不多了。这种“公务员考试”的形式,余盛还记得,据说这事儿算到了他姨妈的名下,算是开一代先河。
他突然有了一点见证历史的荣誉感!小声央求:“我能看他们考完一场再动身么?”
公孙佳道:“什么叫看他们考完一场再动身?你跟他们一块儿考,完事儿我找人给你批了,抱着你的卷子去赴任吧!”
余盛下巴掉了下来。
吴选心头一动,也主动要求考试。公孙佳道:“你凑这个热闹干嘛?你已是唐王的人了,再考这个,你要怎么解释?题给你,自己看去。”
吴选也不挑剔:“谢君侯。”
公孙佳安排这场考试并不在任何的官方机构,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府里,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在主持。她的府邸此时也可以称一声“相府”,还没有掾属,不能算是正式的开府。但是,算是副丞相,在家某些公事是被默许的。
公孙佳向章熙请了几天假,专一办这件事,章熙瞧她办事认真也默许了她这么做。
到了考试的日子,余盛又突然发现一件事——考卷没有糊名!他赶紧向小姨妈建议:“不如把名字糊上!”
公孙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很好。”这蠢外甥肚里居然还有干货!放他走之前,还得再跟他好好谈谈!
一连几日,余盛被考得头脑发昏,批完了卷子也只是将将合格,三门里余盛通了两门,经史和公文他写得尚可,判案就有些拉胯。用单良的话说就是“天真的正义”。
公孙佳道:“三者通其二,可以了。阿宇,我说,你写。”她口述了对这些人的考语,由单宇整理成文,公孙佳最后签个名,抱着这一叠名单和考语,又写了一份任用的建议。她先到了政事堂,奏本不好先给霍云蔚看,调整任命一整批的官员还得跟吏部沟通,她跟霍云蔚先通个气。
霍云蔚道:“知道啦。你写了什么先别告诉我,去奏与陛下,陛下准了,我自然就能知道啦!”
公孙佳这才让单宇抱着卷宗,跟自己去见章熙汇报。跨出门槛的时候,她扭头问道:“怎么不见司徒?”
霍云蔚道:“司空不再来了,太尉今天带着安国公去大营了,司徒……还是病假。”
“嗯?”公孙佳皱眉,“是请了今天一天,还是一直请?还是……”
“自打上次告病,中间就回来过一次,这些天我快忙死了。安国公资历还不够进政事堂,陛下又没明确意属添入别的什么人。我连个打下手的都没有……哎,你别跑!不抓你的丁!”
公孙佳提起衣摆轻盈地跑了几步就慢慢停了下来,难得的神色凝重,缓缓地走着。心里盘算着这个事儿,赵司徒年纪很大了,恐怕将要休致,病假这么多,再不退,会被说恋栈权位,保不齐还要被弹劾。政事堂的惯例是单数,方便表决,朱勋、她、霍云蔚,仨人只能当俩来用,其中朱勋不通文,她文武都懂一点体力上却是块废柴,将来至少要补进两个人……
有得磨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她见章熙的时候就格外的严肃。章熙收了厚厚一叠的卷宗与奏本,说:“放你一天假,顺便探望一下司徒。”
“是。臣方才听说司徒又告病了,也是很担心,后悔请这几天假,不然,也能早发现几天。”
章熙道:“你对他倒还亲近。”
公孙佳道:“能指点我的长辈不剩几个啦,要珍惜的。花白胡子的一大堆,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快没啦。”
章熙也心生感慨,道:“是啊,要珍惜。我已经没有这样的长辈了。”
两人正在对面感慨,郑须以与年纪不相衬的速度跑了过来:“陛下!司徒府上的急报!司徒快不行了!”
公孙佳与章熙同时站了起来:“什么?”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同时醒过神来,章熙道:“快!摆驾!”公孙佳道:“臣请随行!不准我就自己跑过去了啊!”
章熙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废话这么多?!快走!”
两人心里有同样的想法:赵司徒不能死!
于公,这才刚开始清算纪炳辉呢,己方最稳最老辣最知道怎么卡掉纪炳辉的人要死?
于私,赵司徒算公孙佳半个祖父,对她也颇尽心,几十年前给章熙也当过一阵老师,尽忠职守。
章熙轻车简从,与公孙佳直奔司徒府!
与上次告病不同,这一次赵司翰等人都一头汗地赶了回来。公孙佳与章熙两个人,一人扶着一个小宦官,像被宦官挟进门的一样!
章熙劈头问赵朗:“司徒的病情怎么会突然恶化?”
赵朗道:“御医说,上了年纪就不能跌跤……”
公孙佳心里咯噔一声,失声道:“跌跤?”她想起了政事堂里那一幕,心里更恨纪炳辉了。
章熙道:“前面引路。”
赵朗领路,章熙进了赵司徒的卧房,目光扫了一圈,郑须就会意,对赵司翰、公孙佳说:“陛下有话要与司徒讲。”两人识趣,带头离开,清场。郑须跟着出去,带上了门,亲自守在门外。
公孙佳有点吃不准,不知道两人会谈些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计划如何对付纪炳辉。就后悔,为了考那个试、选那个人,耽误太久了,以致不能早早与司徒沟通。她可不想两人劲没往一处使,自家□□头打架。
室内,章熙问赵司徒的却不是纪炳辉,而是:“司徒若是不幸,何人可以接替司徒?”
赵司徒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纪炳辉。”
“司徒糊涂了吗?”
赵司徒道:“就是他!陛下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纪炳辉,能不能接着参与朝政?没人比他的资历、威望、身份更合适啦!只是有一条,什么事都要听他的,他就能都给安排好……
如果不用他,政事堂就要多添两个人啦。朱勋属武不属文。霍云蔚年富力强,然而终究是与京派有隔阂。公孙佳倒是不错,也能兼顾贺州派与京派,可太年轻!钟源,陛下爱他,也年轻,功绩也不大够。皇子们对庶务也不精通。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马上统领政事堂。
尚书、九卿等,资历有了,也熟悉事务,人望上总差了那么一点。年轻一代如容逸等,更须磨炼。”
章熙道:“我何尝不知?司徒安心养病,你的家人,我会照顾的。”
赵司徒“呵呵”两声:“陛下但因材施用,不要揠苗助长呀。不是栋梁材强将他安到庙堂上,房子要塌,人也要被压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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