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直接发到他手里的诏令让元铮茫然了一下,公孙佳将他留在雍邑应该是已经与京城达成了默契了,为什么突然要召他回去?
元铮突然紧张了起来,他担心公孙佳是不是出了意外,旋即想到——不对,真出了意外荣、单等人不可能不先通知他。雍邑是公孙系的新地盘,怎么也不可能忽略的。他脑筋转得飞快,没有马上就动身,而是请使者先休息,说:“容我将手上防务交割一下。”
他看使者也不是很急切的样子,疑心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亲自送使者去休息的时候问了一声:“使者从京城来。我们府里没有什么话带给丁大郎和乔大娘子么?”
使者笑道:“并没有。是太子求了陛下,召将军回京的呢。说是快过年了。”
元铮稍稍放心,“交割”的时候手上也慢了不少。交割的事儿还没办完,京城公孙佳已派了快马信使过来。信使是元铮认识的人,当年童子营里的老熟人,还曾取笑过他长得像个小娘,然后理所当然地被他打了好几顿。
两人一打照面,信使挤眉弄眉递给他一张折成方胜状的信纸。元铮轻咳一声:“路上辛苦了,去休息吧。”
“切~”老熟人发出一个嘲笑的声音,二话没说就走了。
元铮回到房里,小心地将折好的信纸拆开,上面是公孙佳的亲笔。她的亲笔也没多少文采,却写得很委婉:京中一切安好,各派也都消停了,太安静了,就显得自己尤其的孤独,很是想念雍邑,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一些她就回雍邑团聚之类。
元铮心下怅然,他觉得这封信的味儿不太对,公孙佳的脾气他很熟悉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会直接说“我很想你”这么委婉就不太像是她了。元铮想,可能是与宫中的使者有关,大概是至尊父子临时起意好心煮出了一锅夹生饭。
现在也只好回京了,交割就得认真办。公孙佳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其实也是朝廷用兵时面临的大问题——将校以下,中坚力量很足,能够领头的很少。所以公孙佳才不得已与元铮暂时分居两地,让元铮镇在雍邑。现在雍邑元铮也要走了,托付给谁就值得商榷了。
元铮揪来了信使,问道:“没说叫谁接手吗?”
信使笑嘻嘻地:“您也有忘了事儿得找补着问的时候?君侯说了,谁都不用托付,让匠作接着建房修路,各部还依旧职,有什么事都报到行宫,由行宫一总报到京师。”
坐镇行宫的不是别人,恰是被公孙佳弄了来的郑须。郑须从前朝到今朝,在前朝就看了两代帝王的更迭,本朝又侍奉了两代帝王,作为一个旁观天下风云的看客,他经验十足,作为一个经历了至少三次帝王更换的老宦官,他也有足够敏锐的嗅觉发现危机、有足够的经验应付雍邑可能有的小变故。
元铮放下心来,与信者们赶回京城。
雍邑到京城快马也就两天一夜,元铮带了不少东西回京,带了老长一个车队,路上多走了些时日,中途又遇到一场大雪,走得愈发慢了。要不是京城通往雍邑的大道先修好了,这一趟还要更艰难。半个月后,他才拖着长长一串抵达京师。
京师才下了一场雪,大路上积雪已被铲到了路的两边堆着,屋顶、树枝上的雪都还簇新,屋檐下已开始结了点细细的冰棱。元铮是被旨意召回的,他得先进宫面圣,在城门外他先遇到了来接他的汪斗。
汪斗还挺开心的:“小元将军,回来就好!府里就能热闹啦!”
元铮低声问了汪斗几句京城情况,汪斗大大咧咧地说:“头先不太平,现在都好啦。”元铮心道,那可不一定。京城大街上不好说得太深,他将车队交给汪斗带回府里,自己进宫去,这会儿公孙佳应该也在宫里。
元铮与汪斗半辔走了一段,虽是冬天雪后寒冷,街上依旧繁华不减。他一身貂裘,衬得一脸越发的白皙妩媚,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围观,有人认出了他来,人群里还吆喝了一声:“哟~回来了啊!”元铮坐在马上抱拳一礼,引来一阵喝彩。
越往宫里走,围观的人群就越少了,宫城前面已只有禁卫与一些等着接人的马车。元铮核了门籍,守门的小校也与他寒暄:“将军一路辛苦。”元铮也礼貌地说:“天气寒冷,诸位守卫不易。”互相吹捧两句,元铮穿过宫门,在引领下去见章熙。
章熙此时正是人生中最放松的时候,自从政事党里不搞内斗,一切就马上回复了正轨。公孙佳给他拢完了全年的税赋,由于政策得宜,无论是人口、田亩还是收成比上一年都有了很大的增长。政事堂称赞是因为章熙考核、筛汰了亲民官,罢黜了一批无能之辈,使能员干吏能够有出头的机会。章熙也坦然地接受了——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同时,由于没有战争,在支出方面的账上也就很漂亮了。章熙表扬了公孙佳,营建副都、恢复拓展交通做得很好,公孙佳也只谦虚了一句以后会继续摸索学习,就也很坦然地接受了接下来的表扬。
霍云蔚也有功劳,他确实选拔了一批比较有能力的官员,其中引进南方士人的功劳他也领了一分。江平章则是因为对外事务处理得不错,在与狼主使者的交涉中占据了上风。
政事堂一团和气,进入了互相吹捧的阶段。而皇室内部也渐渐稳定了,章嶟像是开了窍,也会关心一下兄弟侄子了。除了章熙不愿意提的长子一家,别人过得都挺不错,连王皇后有了孙子要照看人都变得鲜活了几分。
章熙看元铮就很顺眼了:“回来得很好,小夫妻新婚燕尔能不分开还是不要分开嘛!雍邑现在如何?”
元铮道:“匠作还在营造池苑,雍邑官员的家着也大部搬取完毕。商贾有来有往,南北货物都是不缺的。兵士们操练得更勤了些,先前秋收,让他们轮流放假回家秋收了。”雍邑有一部分平民的来源是士兵的家眷,足有数万户,是不小的一股力量。
章熙又问了一些细务,元铮斟酌着答了,他虽然对雍邑上心,但是回答的时候关于军务的总是回答得更详细一些。章熙将一切都问完,道:“很好。药王去见皇后了,你是在这里等他,还是……”
元铮起身道:“臣去宫门等。”
“哎哟,啧,真是年轻!加把劲儿!”章熙说着,还给元铮挤了挤眼睛。
元铮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胳膊,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从皇宫问政的大殿往后过几重殿,就是后宫,这两部分合在一起就是皇帝一家日常活动的地方了。一道宫墙将这一部圈起来,宫墙上开几道宫门,穿过宫门往南才是各部司衙办理公务的地方。
元铮去不得后宫,就在长乐门外等着,因为这道门离政事堂比较近,公孙佳习惯从这里出来。
等不多时公孙佳就出来,她裹着一件狐袭,抱着手炉坐在一乘肩舆上,单宇披着斗篷跟在一边。还没看清元铮的时候公孙佳就觉得有什么人在窥视自己,这在宫里并不罕见,今天的感觉尤其奇怪,她按紧了手炉,眯起眼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怔住了。
元铮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肩舆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人,单宇小小声说了一句:“是小元。”
公孙佳的指甲在手炉盖子上划出低而尖锐的声响,她说:“我看到了。”
元铮等到肩舆走近,自然地跟着肩舆往前走,穿过宫门的时候,公孙佳突然说:“我下来走走。”元铮伸出手来将扶她下了肩舆。
“回来了?”
“嗯。信我看到了,”元铮说,“陛下一召,我就回来了。”
公孙佳道:“我的手艺还好吗?”
元铮笑笑:“很好看。”
“信也写的很好,”公孙佳说,“我写得很吃力。”
元铮这回真的笑了:“写得很好。”
两人慢慢走了一阵,元铮道:“政事堂在这边。”
公孙佳:“回家了。”她把手炉塞到元铮手里,攥着他的手腕将人拖出了宫,两人上了车直奔回府。
元铮道:“你请假了?”
公孙佳道:“让御史参我好了。”
御史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参她这件小事的,她有太多的理由可以开脱,比如有什么政事堂的机密事务要处置,反正是机密,是御史不配知道的。就很气人!
元铮笑道:“让御史们听到了,比你真的干了什么还让他们生气呢。”
公孙佳道:“随他们的便吧,我今天高兴。”
元铮问道:“不能是因为我回来了吧?”
“为什么不能?”
元铮彻底开心了:“是太子自作主张向陛下进言让我回来的么?我怕这一回来打乱了你的布置,还要再费心筹划。”
公孙佳道:“雍邑的那些人,现在没个能领头的,他们拧不成一股绳。明年咱们再回去,它还是那个样子。别想那里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嘛!还是……你不想回来?”
元铮忙说:“不是!”
公孙佳也高兴了:“就是!你担心一件事,愁眉苦脸的也不能让事情就变好了,不如笑着去应付它。今儿有新鲜的鲈鱼到了,刚好给你接风!”
两人早早地回府,还没到饭点就换了衣裳围着熏笼说话。元铮说些雍邑的事情,公孙佳讲点京城的趣闻,公孙佳听说余盛干得还不错,到了雍邑第二天就开始翻拣档案、清查户籍,道:“他算是历练出来了。”
元铮道:“想他神神叨叨的时候,可真是……唉,幸亏是调-教出来了。”
公孙佳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有人找你说秦王的事儿都甭应承,推给我。”
元铮忙问:“怎么了?”
“皇后太疼爱秦王了。”
章熙把秦王府的属官选拔交给了霍云蔚,秦王他还没正经开蒙,开蒙的事儿归公孙佳管。
秦王府旧有的属官或升或迁皆已流散,现在得从头开始攒。霍云蔚还得跟政事堂的同僚们有个差不多的交待,即使是霍云蔚选完了,还得发诏,得过政事堂议定,周廷给了他一水儿的南方士人,其中还有几个周廷的姻亲。这吃相有点急了。
霍云蔚抹去了其中一部分,王府的武职他选用了贺州老乡家的子弟。章起的师傅,他就一个南方士人再配一个京派名士,这名士还是皇太后家的族亲。
这么一通糊,政事堂的其他人默许了。谁都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秦王一脉以后都是没戏了,他的属官其实就是个入仕的跳板。章起现在才四岁,等他长大,这些属官早不知道踩着这块跳板飞到哪一层去了。霍云蔚弄得大差不差,也就没人再去争执。
蒙师这事儿就有得说了,因为他近在眼前了,并且谁都能插两嘴,且不算正式读书不用经过政事堂。公孙佳被几个女人烦得脑仁儿疼,今天去后宫就是应付王皇后去的。
元铮听公孙佳这般说,问道:“还没定下来吗?”
公孙佳狡黠一笑:“怎么可能?”
公孙佳也会糊弄事儿,她不想与章起有太深的牵连,章起生母窦氏太妃的娘家也是书香人家,她也没问别人的意见,把孩子亲舅舅给推了出去。
章熙看这个人选也凑合,反正是开蒙!章起的舅舅原是王妃的兄弟,因此领到一个闲职小官,让他带着官职教章起是很合适的。
“是皇后不满意吗?”
公孙佳道:“可不是,前阵子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来要孙子‘好好的’,我就问她什么是‘好好的’,是不是跟头先燕王似的?东宫已定,这个时候再争先,想什么呢?我告诉她,想要孩子好好的,先得让人觉得他没有威胁。”
元铮问道:“她听进去了?”
“一半一半,意难平啊!本来丧子之痛就够让人多想了,她这还不是夭折,那么大一个准太子没了,到手的天下飞了,这谁受得了?她现在心里是塞满了稻草,丁点儿火星就能烧得她五脏六腑难受。就不想让孙子受一点委屈,总觉得孙子应该更好。她要是个女中豪杰倒也罢了,偏是个后宫妇人里的尖子。要命!烦!”
元铮道:“不是说,她之前很有分寸的么?”
“是啊,她处理宫务还真有些本事,究竟为什么变了,不好说。不如我问问嫂嫂吧。”
元铮道:“既不是要紧的人,也就不急在一时。不如想想咱们自己的事儿。”
“什么?”
“还没怀上呢。”
公孙佳与元铮在自己府里自在时,王皇后在宫里却很是煎熬。公孙佳猜得很对,她由暂时平和变成急躁,确实是有人扔了个火星子。
章起的生母窦氏,儿子一袭爵就升格成了太妃,她才是最关切章起的人。她读过些书,知道“前太子的儿子”的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再想章嶟以前是章昺的跟班,与章昭的关系并不很好,日后恐有猜忌之心,怕儿子遇到危险。
她自己也没个主意,就把问题拿去与婆婆商量。王皇后又比窦氏见识高一些,她通过自己这些年的观察发现,自我贬抑是没用的,这朝上剩下来的,哪个不是拼出来的?谁也不是靠当受气鬼发家的,还得让孩子立起来才行!
王皇后也是看明白了,对章熙而言,“儿子比孙子重要”。她得靠自己。属官她们现在没办法插手,那就从蒙师开始,一点一点的争。
窦氏的兄弟不是不行,但是没一点意义,他本来就是章起的舅舅,他来开蒙根本不能给章起带来任何新增的势力。王皇后希望能够选一个与政事堂的实力派搭得上关系的人来开蒙。
公孙佳就觉得这事儿搞笑,政事堂谁家给你当保姆啊?干脆给王皇后把话说明白了,您现在还是别生事比较好。
留下王皇后患得患失,她左看右看,当受气包是不行的,譬如公孙佳,她要一直“安守本份”,现在坟头草都得蹿得老高了。
不能坐以待毙!王皇后暗下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来人,去大娘那里,告诉她我想她了,明天让她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昨天的留言哈。
章熙对盛世是有追求的哈,朝上看起来乱,是因为处在公孙佳那个位置,周围一看都是在争斗。公孙佳她就是干这个的,她不是一个纯粹的埋头干活的人呐!她干活本身就是争斗策略的一部分。
章熙对下的政策没有变,没有扰民,底下百姓没受影响,还过着以前的日子、交着税、服着役。甚至比以前过得还好那么一点,因为至少不用打仗了。不管换了谁,咱们还得给你们交钱,自己吃粗粮让你们吃细粮,你们随便争吧,别加重盘剥就行,咱们当看热闹了。
只要不是争斗过程中传出特别突破人类下限的事儿,一般也就是过过嘴瘾,八卦一下。所以章昭也没啥群众基础。
然后公孙佳的考虑,章嶟活得好好的,她跑去养前太子的儿子,想啥呢?亲娘让干她都得怼回去啊。她跟这孩子爹妈也没啥交情不是?上头还有一个章熙在看着,她肯定不干呐!
然后延福公主,她也有自己的立场,王皇后是她养母,同甘共苦过的,感情肯定不一般。公孙佳弱势的时候,她也照顾公孙佳。那公孙佳强势的时候,刚好能够帮到章昭的儿子,她肯定会找到公孙佳。她是个公主,地位高但是没实权,小事,比如中下层官吏相关她可以解决。到了更高层面,她只能找有权力有势力的人借力。她肚子里也有一本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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