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瞬间眼里的陌生神色……
原本见人转身时还暗自欢喜的小姑娘心想——
他刚才一定是忘了。
他!
居然!
忘了她!
心底微弱的一簇小火苗,倏忽,嗤地一声,灭了。
陆宜祯呆呆地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笑眼含春的少年,眸中满是不能相信的神色。
隋意半天不见她回应,奇怪道:“嗯?莫非祯儿妹妹不记得我了?”
这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宜祯气恼地偏过头:“明明是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抱歉。”
被嗔责的少年一点也不心虚,敷衍地道了两声歉,他弯着眸子,温声说:
“方才忽然在这个地方见到祯儿妹妹,一时没太反应过来。祯儿妹妹就原谅我这一回罢,好不好?”
“……之前你说要送糖给我,也没送。”
隋意眨眨眼,却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情况。
他想了想,试探地道:“实在对不住呀,祯儿妹妹。不然,我现在就带你去买?”
“可那糖不是你家厨子做的吗?”
隋意抚上额头。
他总算想起来了,让小姑娘耿耿于怀的那件事——
“嗯,对。但会做金鱼酥的,可不止我家厨子一个。”
见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隋意肯定道:
“真的。金门桥底下有间甜食铺子,那里的金鱼酥也好吃。怎样?祯儿妹妹要不要同我一道过去尝尝?”
“远吗?”
“一点儿也不远,走趟来回都要不了一盏茶时间。”
“那,好罢。”小姑娘矜持地点点头。
隋意松口气。心道,总算把捅出来的窟窿都给堵上了。
他站起身,正准备催着手下败将把酒喝完好脱身,转眸却见那徐大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路的地方,好奇地盯着与他说话的小姑娘看。
“隋意,这你妹妹?生得真水灵。”
陆宜祯骤然被人夸奖,不大好意思地朝前抿出一个笑。
隋意从身旁小厮手里取过竹骨折扇,用扇头拍了拍徐大的肩:“是我邻家的妹妹。我可没时间与你耗了,快去把酒吃了,今儿这事就算翻篇。”
“别……再来一局啊,你莫不是怕了?”
隋意笑道:“我已经答应了待会儿要陪祯儿妹妹,你这是成心叫我失信么?”
徐大垂头瞧了瞧水灵白嫩的小姑娘,见那双杏眼中掩饰不住的雀跃与期待,他搔搔脑袋,也不好再多计较:“成罢成罢,下回我定不会再让着你了!”
说完,他几步走到就近的木桌边,举起桌上满当当的酒碗,一口便将酒水都闷了下肚。
人群也散去大半。
对于公爵府的世子爷,宝蔻是非常放心的,毕竟两家人比邻而居,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陆宜祯顺利被放行,跟着隋意踏出酒楼,来到熙攘的大街上。
隋意这回出门带了两个小厮,陆宜祯被这几人护着,也没受到人流的冲撞。
日头正浓。
隋意打着扇,百无聊赖中,与她闲话:“陆夫人去古董铺子,给祯儿妹妹挑了什么拜师礼?”
“意哥哥怎么知道我阿娘也在的?”陆宜祯心中惊诧,侧过脑袋瞧他,“我和宝蔻,只有两个人,而且还是在酒楼里……”
他总不可能是边投壶、边看见的罢?
隋意笑着收了折扇,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顶:“很简单哪。”
“祯儿妹妹身边只有一个女使,必不可能是单独出行的,那只能说明,祯儿妹妹是在酒楼里歇脚等人。而陆家能带着祯儿妹妹出门的,只有陆大人和陆夫人。今日并非休沐日,所以是陆夫人带祯儿妹妹出的门。”
“……”
须臾的沉默。
陆宜祯脑筋转过弯后,想了想,又问:“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母亲是在古董铺子里挑拜师礼?”
“明景楼附近的几家铺子,要么是卖炊饼的,要么是唱曲儿的,如若是去那种地方,祯儿妹妹根本不必专门到酒楼里来歇脚。故而陆夫人所在的,只可能是古董铺子。”
“陆妹妹已到京都好些日子了罢?邻里都该打点完了。何况古玩字画,做寻常打点之用,未免有些太过贵重。而且看祯儿妹妹今日如此得闲,恐怕,搬家后还没开始上学堂罢——那样,陆夫人不是去挑拜师礼,又是去做什么?”
只单单一个照面,便把她浑身上下全部看透。
——「此人竟恐怖如斯!」
陆宜祯蓦地想起,昔日宝蔻给她念的话本里的一句形容。
真是再合意不过。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承认道:“你都猜对啦。”
她说:“我父亲和英武侯府私塾的邓夫子有些交情,想让我同侯府的几个姑娘一起念书呢。”
“英武侯府?”
“嗯。怎么了?”
隋意用扇子点点下巴,道:“方才与我比试的徐大,便是英武侯府的长子。”
“这么巧?”
“是啊,真是巧。”
说到此处,陆宜祯又想起来一个问题:“意哥哥和徐家大哥哥也是要念书的罢?”
“唔,我们如今都在国子监。”
“那……今日国子监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否则他们二人怎能这么悠闲地在酒楼比试投壶?
“自然不是。”
隋意话及此,顿了顿,一双桃花眼里淬着笑,突然缓缓地俯下身。
他附到小姑娘的耳侧,说悄悄话似的,低语道:“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祯儿妹妹可要替我保密呀。”
言罢,还朝她眨了眨眼。
……
在金门桥下的甜食铺子吃了一顿饱后,陆宜祯便被送回酒楼与她亲娘汇合。
其后几天,她都没有再见过隋意了。
实在是因为太过忙碌。
挑完礼物的第二日,陆宜祯就被陆氏夫妇带着一道去拜访了邓夫子。
第三日,又要拜访英武侯府的侯爷和侯夫人。
第四日,她去铺子里取到了定做的书盒。
第五日清早,从榆林巷坐马车出发,陆宜祯正式前往英武侯府的私塾上学。
私塾设在侯府一处安静的院落里,是一个雅致开阔的小亭子。
小亭临水,假山水色相融相衬。
亭内铺有花梨木地板,四面都是半卷的竹帘纱帐,檐角还垂有一对玉铃铛。秋日的凉风拂过,玉铃脆响起舞,铃音煞是动听。
书塾内摆放有一张讲桌和四个矮桌。
此时将及巳正,两张矮桌前已坐着人。
都是与陆宜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而且相貌还有点相似。
“我叫徐宛竹。”其中一个少女张望见来人,昂起下巴,盛气凌人地说,“你便是陆家那姑娘罢?听说你也是己未年生得?”
陆宜祯点头道:“是,己未年腊月。”
“那我比你大半年,你要叫我姐姐。”
“……宛竹姐姐。”
一直静坐未曾发话的藕裙少女,这时也朝新来的同窗颔首致意,温温诺诺道:“陆妹妹,我名叫徐宛音。”
“宛音姐姐。”
“你手边那张桌子有人了,这张才是新添的。”徐宛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矮桌,“同我一道坐后排来罢。”
陆宜祯便提着书盒坐过去。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大口气。不用与那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同窗做邻桌真是太好了。
还没与新邻桌道谢,前排的徐宛竹又转身道:“你方才那张桌子的主可是个母老虎,幸好你没占了她的座儿,否则她发起火来,你可招架不住。”
这句话音未尽,亭外倏忽间传来一道充满怒意的女声——
“徐小四,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安好心的!你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也敢嚼我的舌根子,活得不耐烦了罢?”
陆宜祯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极其华贵的少女提着裙摆,气冲冲地迈入亭中,抬手就欲抽出腰间别戴的牛皮小鞭。
还好及时被候在一旁的女使拦下。
“那是宰执段家的女儿,名唤段毓儿。”徐宛音柔声地解释说,“她一向与我四妹妹不对付,陆妹妹你不要被吓着了。”
陆宜祯自小乖巧、少经波澜,从没见过闺阁里吵得如此剑拔弩张的架,一时有些怔愣,听到旁桌的声音才回过神,道了声谢。
前边还在唇齿相讥。
——“我记得上堂课里,邓夫子提的问题,毓儿姐姐可是一个都没答出来呢。姐姐难道真的以为,空无墨水的脑袋会被谁瞧得上吗?”
——“怕是只有你一个小庶女才看重这些罢?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这亭子里,从小娘肚子爬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你看,新来的妹妹也更喜欢与你嫡姐做朋友呢!”
眼见话头和目光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陆宜祯顿时如坐针毡。
徐宛竹眼眶微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当真更喜欢我三姐姐?”
陆宜祯:……当真。
但她害怕面前红眼睛的姑娘哭出来,于是只沉默,什么也没说。
如此情景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看戏的段毓儿像只打了胜仗的斗鸡一般,高高兴兴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徐宛竹最后怒瞪了后排的新同窗一眼,忿忿地、也转回身坐下了。
满堂安静。
……
九岁的陆宜祯,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大难题——
如何与新的小同窗们和睦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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