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心中惊涛汹涌,紧咬嘴唇,噤了声。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温良无害的少年,是真的会这么做。
小世子对他识时务的表现颇为满意,终于把匕首收了回去:“那么,是谁派你们来京城绑人的?”
屠夫闷了半晌,瞪着他,反问:“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同你解释几句也无妨。”
小世子散散地盘腿而坐,和屠夫面对面,悠闲得竟像是与老友重逢。
“你指甲有裂痕,茧子的位置也与寻常练刀剑的人不同,常握的剑柄有油脂,我猜你是屠夫。又想,你们屡屡作案,官府已经封城,却迟迟抓不到人,甚至连人质的位置都查探不清,定是因为你们有特殊的手段摆脱搜捕,我猜那手段是地道。”
屠夫面色微变。
小世子笑望他,接着道:“在赵京城,要挖地道,有两重困难:一是声响,二是运土。倘若你是屠夫,经营肉铺,便完全符合假设了:一来,肉铺大都在闹市,而且日复一日碎骨切肉,动静可以掩盖凿地道的声响;二来,肉铺每日都会运出许多秽物,其中掺杂地道挖出的土石,也是十分可行的。”
“费劲心力弄出来的地道,只在城中蹿行,未免不划算也不够安全,它定然是通向城外的,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会短。”
“而你要经营的肉铺,是窝点,为了不被人觉察异常,不能太过热闹,定价必会比寻常肉铺稍高。”
“你是厢军,身上总有烙疤要掩饰——不是在手就是在头。上回见你手背干净,而且头戴黑巾,疤痕在何处,已然很明显了。”
“你们这一党人是在暗处行动的,为了不露行迹,明里出面做事的人,也必定不会太多,所以你很有可能还在负伤干活。”
“如此结合起来:有一定资历的肉铺,定价稍高,屠夫头上戴着东西,指甲有裂纹,因为从军经历、发力的姿势或许也带有武夫的习惯,而且还被我刺过一剑、受了伤——”
“知道了这些,在城中一家家地观望,便不难把你找出来了。”
屠夫听罢,神情略显惶骇,咽了几口唾沫,垂下头,彻底不与他对视了。
小世子不急也不恼,秀丽纤长的手指把玩着尚在滴血的匕首,淡笑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换你来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屠夫嘴唇微微张合几下,额角筋脉毕露,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情貌,只是眼眸仍旧没有抬起来。
“我纵是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
仿似是勇气重新注入骨髓,他声气硬.了几分:“已经迟了,那几个女人早就没命了。”
小世子奇怪地看着他。
屠夫感受到那道目光,浑身僵了僵。半晌,才听见小世子慢慢开口:“碰上时不杀,等绑了再杀,是什么道理?何况……”
“她们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屠夫寒栗地冒出冷汗,怔怔地抬首,只见面前俊秀昳丽的少年,倏然弯唇笑了。
他那双深色的瞳仁,好似一芒能直破浓雾的锋尖,平静温和地说:“倘若你想用这种手段来拖时间,是行不通的哦。”
“你,你都知道……”
屠夫震怵,冷汗顿时打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裳,只觉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中,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无处遁形。
小世子叹口气:“你如此不听话,合该长长记性。”
他说着,洁白如瓷的手握紧刀柄,青筋微显,毫不拖泥带水地,便将利刃捅进了俎上鱼肉的左眼。
“噗呲——”
灼热黏稠的猩红血液飞溅出来,染红了那只纤美白皙的、本该吟诗弄月的手掌。
伴随着痛苦的嚎叫,湿嗒嗒的匕首也“咣当”砸落在地。
小世子低眸瞧着倒在地板上痉挛打滚的男人,秀致的面容既无悲、也无喜。
他垂在膝上的右手,有血珠子顺着掌背的肌理、骨节、指尖,蜿蜒流下,宛如一道血色的溪湾。
渐渐地,在小泓血泊中,因遭受剧痛而翻滚挣扎的男人不动了。
像是昏死了过去。
小世子这才开口:“弄醒他。”
候在屋中的守卫应声离开,不多时便搬来了一盆凉水,“哗啦”地浇在已成了血人的屠夫的脑袋上。
屠夫一个激灵,仅存的一只右眼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一条小缝。
缝中露出的黑色瞳孔里,初醒的迷茫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怨毒、不甘、惊怵和骇恐浸满,瑟缩地看向离他不远处、光影里、曲腿而坐的少年。
因着伤重,他眼前的所有景象,都似是被糊上了一层惨淡的血色般。
连带着那少年,也变得红雾朦胧。
他吃力地眯了眯眼睛,看见少年在朝这方向浅笑。
深入脊骨的战栗,使得他整个身躯都不禁微微发抖,恍惚间,他竟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着一个自红莲业火中涅槃而生的妖异恶鬼。
“既然醒了,那便继续罢。”
恶鬼柔和地说道。
全身的力气都同血液一起慢慢地流失了。
屠夫喉中发出低哑的闷响,想要坐起来,只可惜仅剩的体力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一套动作。
“你并非死士,这般苦苦抵抗,不外乎是盼着你的同谋们能将你救走。”
小世子堪称是残忍地道:
“可惜他们到不了这里呢。”
“你……”屠夫瞳孔骤缩,沙哑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找不到这个地方,也不会找。”小世子轻睨着他,“你莫非以为,这里还是甜水巷?”
在屠夫因不可置信而扭曲的眸光中,小世子不疾不徐地道:
“你的同谋们,都是一群活在影子里的人,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呢?反而因为你不见,他们担心机密被泄露,大约早早就逃到城外去了罢。”
……不是没有过这个猜测。
但当这个事实被另外一个人血淋淋地撕开在他的面前后,屠夫的心腔中,仍然无法遏止地燃烧起了一股被背弃的愤怒和悲恨。
“你顾着他们,独自冒险前去甜水巷,探我虚实,可到头来,却被他们抛弃了呢。”
小世子怜悯地道。
屠夫猛然闭上了眼。
满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
这是一副孤注而抗拒的姿态。
“你若是想等,我便陪你等着罢。”
小世子十分有耐心地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尘。
“通今,去给我沏盏茶来。”
“是。”
立于门边的通今应答罢,跨出门槛。
屋中的小世子便走到桌旁,就着铜盆中剩下的凉水,洗了洗手上将要干结的血迹。
用帕子正擦拭着手时,自门外倏地传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却不是去沏茶的通今,而是一名面生的小厮——
“禀世子,李氏肉铺果真空了,一个人也没有。我等秘密搜了铺子,却并未发现地道。”
隋小世子波澜不惊地放下锦帕:“可绘制了铺中的布局图?”
“图纸在此。”
报信的小厮闻言,从怀里摸出一张四折的宣纸,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小世子接过图纸,徐徐地。
垂下眸,他仔细地看着画上的每一处地方。细密的睫羽在眼底投落了两小片阴影,衬得那张脸庞更为苍白俊美。
好一会儿,他轻轻地问:“井呢?”
随着这话音落下,地上躺的人和站立的小厮同时一滞。
紧接着,小厮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连连颔首道:
“当时搜寻,只浅浅地往里张望过一眼,见它黑咕隆咚不到底,便没有下去了——属下这就叫人去井里看看。”
“……不必去了。”
屠夫咬牙切齿地发出颤声,独眼中渗满了光焰熄灭后的孤绝。
“我全告诉你,你给我一个痛快。”
小世子闻声,唇角微弯,将手中图纸折好后,缓步走到屠夫周身的血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莞然应允。
“成交。”
得到保证,屠夫遍体都漫上了一种将死的狠鸷。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地,便托出了藏于迷雾之后的最大隐秘:
“是平州的冯家主派我们来的。”
小世子眸色微深:“你是说,那做茶布生意的皇商?”
“正是。”
“区区商贾人家,怎么会有那样大的本事支使一州厢军?”
屠夫苦笑道:“我等早已不算是厢军了。自从新帝即位,颁布了裁兵法以来,就有许多如我一样的官军被整顿裁撤。测试不够格,有的从禁军降为厢军,有的则直接被改为了民籍。”
“可从军中被遣回的废物,又怎么会得旁人善待呢?寻常的漠视不屑便罢了,更有自诩侠义的丁壮,成群结队地,追撵着欺压我们。不得已,我与一些弟兄只得落草为寇,这才有一口饱饭吃。”
小世子:“既如此,冯家又是如何同你们联系上的?”
“大约三年前,冯家的人到寨子里找上我们,说他们家主也因为新政,过得很不如意。新政里头的,什么,什么税法,把他家大量隐瞒未报的土地都清了出去;还有,市易法、均输法……”
“总之他的家当,都被新政剥了好厚一层皮。那冯家家主气不过,便准备找一伙不要命的,一个个报复推行新政的大官,能恐吓他们停止新政,自然是最好的,他也不欲完全和朝廷撕破脸皮。”
“于是他就找上了我们,和我们说,他家因为做生意,在京城中也有眼线和地皮,我们只需根据情报,在京城中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便会分给我们钱和地。”
“做山贼,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能靠这一搏,换来后半生的安稳,还是值当的。”
小世子安静地睇着他,过了几息,又道:“你们挖了不止一条地道罢?”
“是。但,这赵京城的地下,也同样存在着一张密网。”
“此话怎讲?”
屠夫躬着身躯,缓慢地顺了一口因压迫、而舒出不畅的滞气,方低声道:“你可听说过,‘血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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