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乱纷纷的。
陆宜祯一时觉得自己该冷静下来和隋意道声贺,一时又觉得委屈极了,一时还赌气地想:既然他这般爽快地去了奉山,那么她也干脆不要这个哥哥算了。
正适时,前行的方向投来一片阴影。
陆宜祯不得已停住了脚步。
昂首一瞧,堵在她去路上的,居然是身着一袭华美襦裙的宁嘉县主。
小姑娘犹记得在郑家马球场与这位县主初见的时候,对方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现在,她却对她露了笑,看似好说话得不得了。
“陆家妹妹。”宁嘉县主朝她颔首致意,“方才在楼上见你行色匆匆地,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面前的人很奇怪。
陆宜祯压下满腔杂绪,正思索着该回句什么,宁嘉便已再度开口:
“我父王和哥哥都在酒楼上头的厢房里,陆家妹妹不妨也上去同我们吃点东西罢。”
陆宜祯因这话,依稀记起来,在劫杀案告破后,官家为体谅思女心切的誉王爷,特意下了旨召誉王一家来京城小住。
可他们为什么要请她一起吃饭呢?
“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忽地插.进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县主还是将这机会留给我罢。”
骤闻此声,陆宜祯身子一僵,委屈难堪的情绪霎时冲破才设下不久的阻障,一齐又积满了心头。
宁嘉县主朝来人俯了俯身:“隋世子,好巧。”
“并不算巧。”隋意温文道,“我就一直跟在祯儿妹妹身后不远的地方,想是县主没有注意到。”
宁嘉县主面色微微一滞,复笑了。
“倒真是未曾留意。不过,陆家妹妹这是怎么了?一副兴致不是很高的模样呢。”
“是我的错。方才说了几句话,将祯儿妹妹惹恼了。”
隋意说着,桃花眼望向一侧的小姑娘,谁知小姑娘刚一触到他的视线,便立刻背过了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陆家妹妹,小小年纪,气性怎么这么大?”
宁嘉县主转到她跟前,稍弯了唇,说出口的话既温柔又解意。
“世子又不是故意气你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他罢,否则,他今夜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又是一副大人口吻。
好像她与隋意才是同一路人。
可是,可是……
小姑娘偏偏没办法反驳。
她就是年纪太小了,所以永远只能做妹妹。隋意做了什么决定不会提前告知她,甚至连他身边的县主、乡主都能自持长者身份,敲打她、教训她。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委屈,泪水蓄上眼眶,又无声地“吧嗒”掉下,小巧的鼻头亦有些发红,到底是没忍住,轻轻抽噎了一口气。
这几乎要被街市喧嚣盖去的一声,倒是叫隋意微微地愣了愣神。
小姑娘兴许是觉得丢脸了,绕过挡在跟前的宁嘉县主,继续蹚进了往来不绝的人浪里。仿佛只有置身于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才能叫她稍稍地心安一些。
隋意回过神来,脸上一贯挂着的笑意已然散了个干净。
他提步欲跟上去,却被宁嘉县主绊住了步子。
“世子,陆家妹妹她……”
“今夜之事,便不劳烦县主费心了。”
向来柔和的桃花眼眸中,竟然掺进了一丝冷意。
宁嘉不禁消了声,脑海中猛地闪过数月前城外院中那场猩红的惨事,背脊一颤。
他从来不是温善的性子。
……
“祯儿妹妹。”
陆宜祯充耳不闻身后的叫唤,埋头往前走着。
忽然手腕被人从后捉住,她不得不顿住脚步,被迫教人掰着肩膀转过了身。
她飞快地伸出空手掩住脸。
可纵使是瞧不见湿红的眼睛,俏净的下巴上挂着的那滴要落不落的泪珠,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叫人忽略的。
隋意的眸色沉了沉。
他是第一次见她哭。
在少年的印象里,陆家这个娇养长大的小姑娘,虽说温温糯糯、贴心软和,但绝不是肯轻易示弱的性子。
这回掉泪,必定是伤心伤狠了。
这该如何是好?
素来有一颗九窍玲珑心的少年,却在此时犯了难。他难得沉默地看着眼前由他一路看顾着长大的小姑娘,心尖微滞。
身旁来去的行人,有的留心到这处的异况,步伐已是放缓,各色眼光或悄然、或坦荡地聚集过来。
这里到底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隋意牵起小姑娘,走入了街边一道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他便松开了她的腕子,转而抬起自己的手,虚虚地覆在了小姑娘的面颊之上。
温声哄道:“祯儿妹妹,我已瞧不见你的脸了。你先将手拿下来罢,会酸的。”
陆家姑娘闻声,犹疑几息,缓缓地垂下了掩面的手。
俏丽白净的脸蛋并未露出来,反而因着少年修长的手掌,被捂得更严实了几分。
这样乖巧。
隋意只觉心中柔软得不成样子,巷外一切杂音皆远了去,耳畔仿佛只余下小姑娘微微的抽气声,以及轻拂在掌心的湿热吐息。
“……为何要哭?”
一句问话过后,又是长久的无声。
就在隋意以为小姑娘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张口了。
“我不喜欢那个宁嘉县主。”
声音瓮瓮地,好似还带着哭腔。
隋意立即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你和她说话了,她还,还……”
“那我以后都不同她说话了,好不好?”
小姑娘抿着唇不吭声。
“不止不和她说话,我连见也不见她了,这样如何?”
不如何。
陆宜祯心想,没有宁嘉县主,也会有宁安县主、宁康县主……甚至到了奉山,还会有赵姑娘、钱姑娘、孙姑娘、李姑娘……
可这些都是无法对他言道的隐秘心思。
最终只得开口:“你在奉山如果碰见了,碰见了喜欢的姑娘,一定要告诉我。我要把关的,才不要宁嘉县主那样与我耍威风的人做你,做你娘子。”
“好,都依祯儿妹妹的。”
少年不带一丝犹豫地答应了,眼睛却一眨不眨,仔细地端详着墙根边小姑娘的细微动作,以企图推敲她此时的心情。
“还是不想叫我看见你的脸?”
小姑娘应声点了点头。
她才哭过一场,脸上肯定都乱糟糟的。
少年却没有半句嘲笑亦或是责怪的话语。他一手掩住她的面,一手取下她手中的怪物面具、扣到了她的脸颊上。
陆宜祯只觉一道温热的阴影忽然笼罩过来。
隋意捏着面具绸绳,绕到小姑娘的脑后,给她打了个稳稳当当的结。
陆家小姑娘怔怔地眨眼。
温热的身影退开了,少年芝兰玉树般的风貌,就站在她面前,柔柔地笑。
“好了,戴上面具,我便再也看不见了。”
……
年初,冰雪初融的季节,隋意带了两个小厮,走水路南下。
码头边预备登船的、乘船归京的游人交错而过,还有扛了重物的挑夫们吆喝着上上下下。
港口里停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眼望去,桅杆如林。
其后的水面波平如镜,碧蓝无垠,映画有这一年、这一日清澈洗练的晴空。
前来送行的人并不算少。
靖国公府的人除了国公爷,全都到了。甚至连隋家的老太太也由女使搀扶着,披了氅子、迎着寒风,站在码头边同隋意说着话。
陆宜祯跳下马车的时候,还在少年身边瞧见了好几个小公子,徐家大郎也在里头。
她背着手,慢吞吞地朝那处走了过去。
隋意在话半时就留意到了她,与小公子们再叙不长,他便抽了身,迎到小姑娘的跟前来。
“祯儿妹妹。”
“意哥哥。”陆宜祯昂起头,望着他,叮嘱道,“你去了奉山书院以后,要好好地念书、做功课。”
“嗯,我必会牢牢记得祯儿妹妹的话。”
少年的语调亲舒而温软:“去到那边后,我得空便给你写信,祯儿妹妹可不许嫌我烦。”
“这可说不好。”小姑娘矜持道,“但是回信,肯定得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回。”
少年不急也不恼:“那祯儿妹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吗?”
“一般般罢。”
陆宜祯说着,慢慢腾腾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来。
隋意垂眼一看,这青面獠牙的东西,可不正是中秋之夜他给小姑娘买的怪物面具?
“这个送给你。”
陆宜祯把面具塞到了少年手上。
心里想,要是隋意时时刻刻能把这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该多好,那样就不会再招旁的女子喜欢了罢?
可他总是爱笑。
如此曲折的女儿心思,这个年纪的隋意又如何能猜出来。
他只以为小姑娘大约还在生气,存了心捉弄人。
于是立刻认了:“这份礼物当真是别出心裁。既是祯儿妹妹送的,我一定会将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小姑娘的眉眼这才松快几分。
她认真地望着他:“意哥哥,等你从奉山回来,我就是大姑娘了。”
隋意也目不转视地看着她。
木桩边有小孩摔了一跤,哭闹起来,声音刺耳,孩子母亲闻声赶到桩子边,又有安慰的声音叠加在上头。
但这些背景里的嘈杂都如同落潮时的海水一般,缓慢地淡去了。
小姑娘对他说:
“你可一定、一定要快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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