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陆宜祯便从榻上爬起来,催着宝蔻从箱子里挑了身姜黄色的袄裙,又给自己梳了个漂亮的流苏髻。
辰时正,隋意向老太太问过安后,便到东厢房,带她去书院膳堂尝鲜。
正值学生们用膳的高峰,陆宜祯随小世子才走到门口,便已感受到了一阵热浪。
有急匆匆赶着上课的学生们小跑着越过他们冲入膳堂,也有吃饱餍足的学生们勾肩搭背地走出门槛。
但来去的男学生们,无不是对这与书院格格不入的一幕投去了注目。
俏生生的小姑娘,放在和尚庙里跟块儿肉似的,多新奇?
隋意欲跨上台阶的脚步顿了顿,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默不作声地把小姑娘往身后藏了藏。
“意哥哥,为什么不走了?”
“……”
“我忽然想起来。”隋意转身,对小姑娘温和地说,“这膳堂里的饭菜盐放得多,并不合祯儿妹妹的口味,不如还是我叫小厮下山买点儿清淡的吃食回来。祯儿妹妹以为呢?”
小姑娘一向很听他的话,闻言只是点点头。
“好呀,我正好也不是很饿。”
从膳堂折出来,窥看的视线总算减了不少。
隋意专门拣了几条不太碰得上人的清净小路,领着小姑娘闲步其中。
只是这样的路途,能看的风景毕竟有限,陆宜祯走了没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劲了:“意哥哥,为什么不去那边的藏书楼?”
隋意侧眼,望向身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鹅蛋脸颊匀称又讨喜,杏眼儿更是水润有神,漂亮舒服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已经长大了,总要成婚嫁人的,何况外貌、性子、家世,样样数来,都好得不得了,身边有许多窥伺爱慕的男子并不算奇怪。
只是。
隋意的心头微微泛起了一股不适感。
也许因为是亲手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如珠如宝,他并不那么放心把她交入别人手里。小姑娘那样的干净柔软,被人骗了、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意哥哥?”
小姑娘轻唤的声音钻入耳中,隋意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失神了。
他静默片刻,弯了弯眼,对她说:“祯儿妹妹,那些楼宇并没什么可看的,我知道这奉山近山顶有一处地方,栽满了桃花。”
陆宜祯确实对花草更感兴趣些,不疑有他,高兴道:“那我们赶快过去罢!”
隋意便领着小姑娘,一前一后,攀上了去山顶的石阶。
一路走走停停,到后来,小姑娘浑身都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颜色也比寻常更红润了些,竟比桃花还要更惹眼。
她气喘吁吁地抓住前方人的袖摆:“意哥哥,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隋意轻笑着将她搀住。
小姑娘浑身都热乎乎地,即算是隔了一层单衣,他也能感觉到手心里暖热的温度。
“累坏了?”
“嗯。”
“还有约莫一百来阶石梯,祯儿妹妹可还坚持得住?”
一百来阶……
陆宜祯回头望了眼脚下不见尽头的登山路,又仰头看了看搀她之人含笑的眼,心道离那桃林也不远了,可不能前功尽弃。
于是咬牙点头:“可以的!”
隋意并不意外,温声道:“那好,我们走慢一点,我扶着祯儿妹妹上去。”
一百多阶的石梯,两个人当真走得很慢很慢。
初初被小世子握住手臂的一点羞赧,在漫长的山风吹拂中消散了踪影,只余下满身的惬意舒适。
陆宜祯心想,这条路如果能一直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呀。
但路总有尽头。
“到了。”隋意缓缓地抽回手,叮嘱道,“祯儿妹妹随我来,一定要时时注意脚下。”
见小姑娘点着脑袋应下了,他这才偏身拨开枝杈,探进了阶梯旁茂盛的树林子中。
这山顶的桃林兴许是没被多少人发现过,入林的一路,居然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找不到,若非有隋意在前方开道,小姑娘是不可能知道该怎么行进的。
没过一会儿,前头领路的人的脚步突然顿住。
陆宜祯也跟着停了下来,略含憧憬地问:“意哥哥,看见桃花儿了吗?”
隋小世子转过身子。
“祯儿妹妹……”他沉吟着,说,“今日,我们恐怕是看不到桃花了。”
“为什么?”
隋意稍稍让开身。
小姑娘扒着他的左臂,探头往前一瞧,眼前的桃树林子光秃秃、灰扑扑地,只有少数的枝头挂着浅红色的花苞。
显然是还没到开花的时间。
“大约再晚几天过来,林子里的桃花才会开。”隋意问,“到那时,祯儿妹妹可还愿意陪我再爬一趟石梯?”
小姑娘毫不犹豫答道:“愿意的。”
……
傍晚时分,陆宜祯坐在东厢房内的窗边揉腿。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悄声的叫唤。
叫的是“小仙子”。
陆宜祯对这个称呼尤其敏感,眉头一蹙,伸手便阖上了窗子。
正要舒口气,窗板又“笃笃”地被轻扣响。
“陆姑娘。”
窗外之人改换了个正经称呼,低声道:“昨日骗你之事,真是对不住,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
这一反常态的道歉,倒是叫屋里的小姑娘懵了懵。
她没开声,窗外人以为她是不想原谅:“真的,是真的。你可不知道,你那位哥哥用尽了手段,不仅叫夫子搜走了我一包袱的钱,还害我留堂被罚抄书到现在!”
“这,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做错事了就该受罚。小姑娘想,这很公平。
“这怎么能没关系?”窗外人道,“你可知我今日罚抄,抄的是什么书?”
“……是什么?”
“是《女诫》!”
小姑娘“噗嗤”笑出声。
窗外人听到她的笑,声音又轻几分:“小,陆姑娘,我是真真知道错了。”
“那好罢,我原谅你了。”
“我就知道,陆姑娘你大人有大量。”
窗外之人话音顿了顿,接着说:“既然我们已经冰释前嫌,如若你不嫌弃,我请你吃顿烤山鸡去,如何?”
“烤山鸡?”
“对,不去饭馆子,就在后山自己猎、自己烤。”
这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东西。
小姑娘有些意动,伸手欲开窗,又把手缩了回来。如果和他单独去,会不会不太好呀?
窗外之人似乎摸透了她的想法,合时道:“不只有我,还有肉包子他们,肉包子你也见过的;也不是只有男子,还有膳堂的小厨娘。”
陆宜祯将手搭在窗框上,抿着唇,纠结得不行。
“还有呀,陆姑娘,若是你能来,我们必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几年,你家哥哥在奉山都做了些什么吗?比如……有没有哪个女子与他走得特别近?”
“啪嗒”一声。
窗子开了。
小姑娘秀丽的脸蛋冒出来。
“我要带着我家的女使和小厮一起。”
……
落日西沉。
奉山书院的后山燃起了两丛篝火。
陆宜祯跟书院今夜出来野猎的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离她最近的是书院里的小厨娘,唤作“迎香”。
萧还慎和肉包子猜拳输了,二人去河边清洗猎来的两只山鸡。
“陆姑娘,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迎香凑近她,问道,“平日里你用的都是什么香料呀?”
被人靠得这样近,陆宜祯略显拘束,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也许是衣衫上的熏香罢,我也不晓得,待会儿我替你去问问我家的女使。”
“你脾气真好,我还以为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用下巴看人的呢。”
“原来话本子里是这样写的?”
迎香扑哧笑道:“我可没时间看那些玩意儿打发日子。是亲眼见过。你不知道,有一年我们书院里一个富贵哥儿的妹妹过来了,那神情姿态,活像一只斗鸡呢!”
她话到这里,想到什么:“不过,我听他们说,你好像不是隋世子的亲妹妹?”
陆宜祯犹豫地点了点头。
迎香啧啧感叹:“果然,我就说你们两个身上并没有相似的地方。”
“也有的。”陆宜祯道,“你说我脾气好,可我哥哥的脾气比我更好。他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
迎香诧异地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说,“我们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哪里说错了吗?”
迎香迟滞地摇摇头:“也许,也许他对你比较不同罢。”沉默了会儿,“但是这两年在我们书院,如萧还慎他们,就比较与你哥哥不对付。”
“为什么会这样?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并没有。至少我是从没听说过的。”
脚边的枯枝“噼啪”炸出了火星子。
“不过我猜……”迎香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身世。”
意哥哥的身世?
陆宜祯心想,他除了是靖国公府的世子,还有别的么?
“隋世子是高门显户里出来的,看不惯市井无赖的做派;萧还慎从小跟着酒鬼父亲,吃百家饭长大,也看不惯世家公子的做派。所以这二人一遇上,就‘砰’地,炸了。”
陆宜祯略微一思索,不太能认同:“我哥哥并不是这种,这种对家世出身有成见的人。”
也就在此时,面前的篝火被风带得一动,身后萧还慎的哼笑也飘然而来。
“小仙子想要知道这些事,直接问我不是更清楚?”
迎香倒“嘶”一声,偷说闲话的尴尬感蔓延全身,兔子似的蹦起来,拍拍屁股奔到另一笼篝火后头去了。
徒留陆宜祯独坐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我并不是有意背着你说这些话的,只是有些好奇。”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手提山鸡的人绕到她身侧坐下,拘谨得头发丝儿都僵硬了。
“如果冒犯到了你,那我同你道歉。”
“倒是极少会有人与我说冒犯。”萧还慎利落地把半只鸡穿上木棍子,伸到了篝火边烤炙,“不过你放心好了,你这几句话的火候差了点儿,并不能冒犯到我。”
这个人……
为什么总是能把话说得这样可恶?
明明是一句好话。
“方才迎香说到哪儿了?”
萧还慎一面烤着山鸡,一面道。
“唔,对了,我是有一个酒鬼父亲,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了,我不能依靠他们,幼时靠着邻里乡亲的接济度日,长大了点,就在市井里跟一群泼皮无赖混迹,总算还是活了下来,有口饭吃。”
“入过几天狱,也卖过身契,亏得山长善心,用八贯钱将我买了回来。”
“我不晓得你哥哥曾经遇到过什么,不过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与我很像。并且我们都是对方所讨厌的样子。”
“他给自己戴了副面具,我却给自己撕掉面皮。他是伪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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