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撩过额发,来自北方冻原与大洋水汽的信风,捎着牛仔帽下的蔚蓝眼瞳一路向上,直至迷失在万里晴空中,那里有一盏蒙蒙太阳,还在试图穿破秋雾,想给落幕前的最后一丝温暖,给予这个迷失的女孩。
她没有哭泣。
临近冬天的秋末里最可贵的大抵是暖阳,而比暖阳更珍贵的是暖洋洋的草地,阿斯特丽德吮着手指,已然坚固的恒牙慢慢地摩擦着才涂上丹寇的拇指盖,轻轻呼出口气,看着它慢慢地凝聚成白气,然后又慢慢地消逝。
“我们要出发了,琳达。”母亲的声音比马儿嘶鸣声更嘹亮下,一下钻进了小阿斯特丽德耳朵里,她一把将帽子盖到脸上,装作睡着,这不能怪她,毕竟要求一个姑娘骑行一天着实是件牛仔才吃住苦的事情,而且现在也没几个牛仔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待在城里,好好听牛仔们弹首吉他,我坐在角落里呢?她忽略掉马蹄“咯哒咯哒”踩过枯草,只慢吞吞回想着利文斯顿音乐节那震天轰鸣的重金属,那真是个好时候,不管金发蓝眼的妹子坐在什么角落,手边一定不会缺罐啤酒,然后戴着棕色、白色、黑色牛仔帽的男人们会一个个过来讨殷勤,直到发现讨不了好才离去。
为什么都是逃出家乡,这一个我就不喜欢呢?她捂着两边翘起的牛仔帽,翻了个个,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开母亲锐利的目光。“我骑不动啦,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哦,琳达,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腰边被马刺轻轻踢了踢,母亲的声音变得不那么温和了。“我可以不起来,我会和你弟弟先到山那边去,然后你要自己过来。”
“你选哪一个?”
“起来,给你弟弟做好榜样,你已经长大了。”
阿斯特丽德狠狠瞪了一眼一旁在马鞍上嬉皮笑脸的弟弟,谁想的到这个才八岁的小屁孩能驾驭住一头蒙大拿种马,偏偏那该死的畜牲还总对她挑的花斑马挤眉弄眼,她知道!这是女孩的直觉!
“上去,琳达,我们要在日落前赶到湖边。”母亲看着踩着马镫怎么也上不去的阿斯特丽德叹了口气。“抓牢马鞍握把,用你的腰发力,动作要快,不然你的马动一动你就得尝试一整天。”母亲握着马缰,显然她的马匹要比她的女儿更驯服一点,绝大多数时间给捆草,在马栏溜两圈便足矣。
阿斯特丽德好歹是用尽了青春期来与男生们打架的力气才再次坐上了马鞍,她一下子紧紧夹住马肚,两只手缩在胸前,生怕缰绳飞了出去。这样子显然让马儿很不愉快,只肯小步慢走。
“你这样会害我们迟到的!”凯斯的白马“嗖”地窜了过去,又遛了回去,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单手扣着缰绳,趁着姐姐一个不注意掏走了阿斯特丽德的帽子。
“牛仔帽没了牛仔帽,呼呼!”放在平常,这么捉弄阿斯特丽德想都不用想必定要招致一顿暴打,一个八岁,一个十四岁,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这世界能拦得住他们打架的只有父亲。
阿斯特丽德咬着唇瓣,薄薄地褪去血色,她叫道:“凯斯,够了!把帽子还给我!”
难得有机会占据上风,凯斯直接把帽子重叠上去,做了个鬼脸道:“有本事你自己来拿呀?”说罢,马儿撒开蹄子,把她们俩都甩在了后头。
阿斯特丽德绝不会把求助目光递给母亲,这种小事也犯不着!于是她烦闷地踢了踢马刺,这匹挑选出来的温顺母马要是因为这点动静撒野,未免太损了卡尔·约瑟夫的名声,毕竟父亲总要给女儿准备最棒的鞍马。
“你该学学他,琳达,放在一百年前,这块农场可是你的宿命。”母亲看着远去的小儿子,目光里毫无疑问地是欣慰,所以她看向仍旧畏首畏尾的大女儿自然会不甚友好,至少在阿斯特丽德眼中如此。
“现在是21世纪,我干什么也比捡马粪来得强。”阿斯特丽德反唇相讥道,满是不屑:“再说了,就算是一百年前,我也有选举权了!”
“首先,这是你的土地,你父亲的土地,你祖父的土地,没有那些捡马粪的,就不会有你。”母亲冷冷地瞄着阿斯特丽德,说道:“其次,你还要再等四年,当你十八岁了,才会你朝思暮想的权利,好让你赶紧去享受自己,而非听着我使唤,去漆天杀的围栏。”
阿斯特丽德所有的话噎在了喉咙,母亲把目光从自以为流了点血就可以称之为大人的女儿身上收回,一门心思管着整天闹腾的叛逆女儿,这不是件令人心平气和的事。
“什么时候你才能有这匹马一半听话。”
这句话终于杀伤住了阿斯特丽德,整个假期淤积的怒气一股脑冲上额头,烧得她怒不可遏,她疯狂地踢着马肚,甩着缰绳。“吁!吁!跑啊!跑啊!你个听话的!听我的话啊!”
花斑母马默默地忍受着,任凭主人如何踢打也无动于衷,这更激怒了阿斯特丽德,她气的四处寻找有没有什么制伏这头卷毛牲口,然后她凝视着鞍袋里的马鞭。
她抬头看着远到只剩下影子的弟弟,他在草地尽头的篱笆旁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她。
“快点啊!快点啊!”那个烦人的小毛头嚷嚷着。
看来母亲失去了耐心,选择策马前行去追上她的挚爱,末了也不忘回头补上一句。
“全世界都在等你,琳达。”
“每次都是。”
她抚摸着鞭梢上的节节花纹,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到她的眼瞳中,满是恶意。
“噼啪!”马鞭爆响。
“看样子它喜欢你。”母亲捋着白马的鬃毛说道。
凯斯仰起头看着脸庞笼罩在帽荫下的母亲,又低下头,说道:“我好像把姐姐弄生气了。”
“等她赶过来以后,把帽子还给她,没有帽子的牛仔会受到嘲笑的,要是你姐姐被其他牛仔嘲笑了怎么办呢?”
凯斯把五官挤在一起,努力摆出一副吓人表情,伸开小瘦胳膊,气鼓鼓说道:“我会把他们揍遍!”
母亲与小儿子碰了碰拳头,笑道:“约瑟夫家族骨子的好战基因当然有你的份,你说的对,她是你的姐姐,早晚有一天,她会需要你的保护。”
“就像现在吗?”凯斯指着飙来的那道旋风。
母亲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她忙吩咐儿子道:“去!去把篱笆打开!快!”
马蹄掀起的泥土与烈风一起,无情击打着阿斯特丽德面庞,吃了痛的花斑马终于听从了主人的命令,撒开劲头狂奔着,一匹马骤然爆发出来的力量哪里是阿斯特丽德控制得住的?马鞍颠簸地快把她整个人震得散架,能握住缰绳就已经是她全部的力气了!
“哈!哈!”母亲驭着胯下的健壮公马,顷刻间与阿斯特丽德交错而过再一转缰绳,硬生生地勒住马头往回一倒,并驾齐驱的追上发狂了的,载着她唯一女儿的花斑母马。
“抓住缰绳!别松手!别松手!眼睛朝前!”母亲贴过来,看着阿斯特拉德,急迫道。她试图去拉住花斑马的缰绳,但是同时驾驭住两匹马,其中一头还是发了癫,这谈何容易?
母亲一边保持马速,一边低头翻着鞍袋,希冀找到什么能帮到的东西,是的,她发现了一圈套马绳,这是牛仔们用来抓获、驯服马匹的利器,但套马不是一般牛仔能熟练掌握的技艺,但是她是一个母亲,她只能尝试。
“冷静,亲爱的,我需要你冷静,我和你在一起呢。”阿斯特丽德颤巍巍地转头,看见母亲就在身旁,一手拎着套马绳,要把绳子解开。
从未有那么一刹那,阿斯特丽德如此感到母亲爱她,她噙着眼泪,死死抓住缰绳,贴在马鬃上。
这是一个草地,有围栏的草地,母亲费了不少功夫才松开了套马绳,她挺直腰板,晃着绳套,大声叫着:“亲爱!抓牢缰绳!千万别松手!”
然后她看见了她的儿子,骑在马上,在围栏边,努力地想把被铁链拴住的篱笆门推开,那是一道对于成年人来说易如反掌的事情,只用把套着篱笆头的链条往上提起拿开便可,可是她的儿子,只是个男孩。
母亲看着她回望过来的儿子,纯净的蓝瞳,像极他的母亲,稚嫩脸庞连一点雀斑都没有,他没感到畏惧,只是表现出一种令她心痛的好奇,可能他在猜想,母亲和姐姐在进行一场赛马,似乎母亲故意输给了姐姐,好让姐姐顺利从他手里拿回牛仔帽。
我好爱他。
母亲看着贴在马鬃上的女儿,同样的四目相交,同样澄澈的天空之湖,她还没意识她初显英气的美丽姿容会给她带来什么,但是她有权利去知道,有太多的资格去探索这个男人们主导着的世界。
我好爱她。
母亲的目光朝向前方,小儿子困惑的表情射了过来。
如果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幕,那也好。母亲想到。
然后她一甩缰绳,快马加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