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心湖边围满了人,看着湖边被打捞上来的少女尸身议论纷纷。
一老妇人无奈感慨:“这姑娘看起来这么小,怎么就……哎!”
“听说是为了救人溺死的。”边上一书生打扮的人接话,“您不知道,方才一伙人追着一名少年一路至此,那少年被打落水了那伙人才离开。这姑娘瞧见了,便下水救人去了。那少年被她推上了岸,可她自己却被水草缠住……可惜了啊,听说这姑娘才十六岁。”
“那,被救上来的那个小伙子呢?”
“许是醒了,便离开了吧。”
“人家姑娘为救他折进去一条命,他就这么走了?”老妇人听起来有些愤怒,“真是白瞎了!”
“这……”
树上的少年听着这些话,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他浑身湿透,碎发贴在额前,即使这般狼狈的姿态亦可见其清朗俊绝。
他生平从不亏欠旁人,如今却欠了那韶华正好的姑娘一条命。
他不在乎这凡俗众生的万条性命,可偏偏她是为救他而死的。
为了救他这样一个人。
他头一回觉得一条人命重逾千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所以他逃了。
他不敢面对。
人群中冲出来一名白衣男子,相貌俊朗,看着少女了无生气的面容,潋滟的桃花眼间满是悲怆与难以置信。
他拧眉看着白衣男子带走了少女的尸身,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这是他欠下的孽债,终究要偿还的。
***
烈日炙烤着漫漫黄沙,溢着躁动与灼热。
这里本应是大漠里生机勃勃的一片绿洲,而如今树木枯朽,白骨遍地——哪怕过了五十年,她都觉得自己闻到了溢满鼻尖的血腥气。
她分明不敢看那一幕幕血溅黄土,却死死睁大了眼睛。
一双手覆上了她的眼睫,掌心柔暖,是与她的体温截然不同的温热。
清冷却轻柔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小丫头,别看了……”
隐忍的啜泣声从喉间溢出。
她从来都不哭的。
那,是谁在哭?
男子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摩挲她的青丝如瀑:“不是你的错……你要记住,这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依偎在他的胸膛呜咽,“为什么啊,牧凡……”
……
梦醒时分,她抬起指尖轻触眼角,一片沁凉。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流连在她精致的眉眼,斑驳了一地寒凉。
那是四百一十八年前的塔河村。
当她看到那片土地发生的惨剧时,已然过了五十年。
她记得。
可那名男子,她却没有丝毫印象。
她必然是很信任他,才会在他怀里哭泣。
牧凡?
然,那时她如何能认识牧凡?
三天过去,她一无所获。
明天,她就该和舅舅离开椋川了。
真的,就这么离开吗?
两天前的那晚,她真的在漓湖边看到了封颜吗?可为何之后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呢?
她不甘心。
披衣起身,来到后院,却意外地看到牧凡从房中走出。
他神色是罕见的凝重与犹疑,在瞥见她时,又带了几分迷茫。
“怎么了?”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问。
他看了她一眼,复又望向西北方向:“涼空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召唤?”
“是,召唤。”牧凡轻喃。
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有什么在等着他。
可他无法说出口的是,他的心底似乎浮起了一丝恐惧。
很微妙,却切实能感受到,他在惧怕着什么。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面对。
“今晚,此刻,”她看着他,眉间隐有忧色,“非去不可吗?”
她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他点头。
“非去不可。”
她走到他身前,望进他漆黑却粲然的眼瞳,随后低头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起去。”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略用力回握住她冰冷纤瘦的手,缓缓走出了凡因学堂。
尽管她不安,却仍是选择陪他一同前往。
牧凡感受到的这份召唤,或许与他的身世有关。
这些日子,他陪她走过了那么多回忆的路,她也应伴他走一回。
一路暗夜与星火交辉,似乎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涼空山脚,走过墓园之后,望着黑魆魆的山林,牧凡顿了顿,看了她一眼。
她取出绸带里存储的火折子,随手从地上捡了根枯枝点燃当火把。牧凡接过火把,继续往山谷深处走去。
她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微微出神。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与她的体温截然不同,正如他们的命运轨迹,本也应是截然不同的。
牧凡脚步顿住,握住她的手不自觉用力,她猛然回神。
看着伫立在山壁前的男子,她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郁。
寻常人岂会夜半三更出现在涼空山?
男子一袭青衫,侧对着他们,望着山涧出神。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却看不真切。
他显然知道他们在打量他,却依旧漫不经心,似乎完全不将他们看在眼里。
不绝于耳的蝉鸣声,突然在这一刻归于寂静。夜空中只余一弯残破的月牙,清辉森冷而黯淡。
几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良久,男子闭上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向他们。
凭借着远胜常人的五感,她看见了冠玉般的面容上镶嵌的那双诡异的眼睛——青墨色的瞳仁,透着妖冶与阴森。
男子看到他们时,惊诧一瞬,随即喉间溢出几声冷笑,眼眸逐渐变得赤红,愤恨一点点凝聚,成了滔天的杀意。
牧凡拧眉,立刻挡在她身前。
男子一步步靠近,眼底透着疯魔:“我以为,十八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下一瞬,在他们还未及作出反应时突然逼近,一掌扼住牧凡的咽喉,用力将他甩了出去。
牧凡撞上了山壁,碎石滚落,他扶着山壁勉强起身,咳出了一口血。
“既然还活着,你是怎么敢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男子瞬移到他面前,抬起手掌便要击向他天灵盖。
她连忙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挡下他的手:“这位公子,十八年前牧凡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她的声线微微颤抖,是恐惧在蔓延。
即便是舅舅,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和力量。
男子低头不经心地瞥她一眼,如看蝼蚁一般,随后反手捏碎了她左手腕骨,将她用力摔了出去。
“安辰……”牧凡咳了两声,想朝她靠近,却被用力掐住了下巴。
“牧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他掐着牧凡的下巴,“这张脸!我怎么可能会认错!”他说着松开手,任由牧凡踉跄着过去扶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倚靠在一块儿的两人,“我也记得你……说起来,十八年前若不是为了救你,他又怎会被我一剑穿心呢?我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一次!”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出手。
她能感受到碎裂的腕骨正在愈合,尽管疼痛难耐,她还是推开了牧凡,接下了男子所有的攻击。
牧凡加入战局帮忙,奈何力量过于悬殊,最终牧凡倒在树下,扶着树干跪坐起来,看着被掐住脖子抵在山壁上的女孩儿,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你想杀的是我,与她无关,放开她……”
男子冷笑,还未答腔,便听见女孩儿挣扎着从喉间溢出破碎的言辞:“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他看向牧凡,“你把她看得如此重要,我还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呢。你到现在还不曾使用过巫术,凭常人那所谓的武功,今天你和她都要死在这里。”他转向安辰,“听好了小丫头,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杀了我,我和他,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怪只怪你运气不好,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就只能给他陪葬了。”
巫术?
牧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当他疯魔胡言乱语。
可他说的似乎又不尽然是疯话。
今晚这个人出现在涼空山,他便有了强烈的感应,好似被召唤一般。
难道……
“哈哈哈哈哈……”男子突然狂笑,仰天怒吼,“你在看吗?族长之位如何,亘古的诅咒又如何?今天我就要你看着,你儿子将会和你一样,死在这片受尽诅咒的土地上!”
他语罢伸出空余的右手折断山壁上旁逸斜出的一截树枝,睥睨着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十八年前你替她挡下了那致命一击,如今我倒要看看,她如何救得了你!”
他说着用力掷出手上的树枝,直指牧凡心口。
她瞳孔骤然一缩,更用力地挣扎。牧凡已然力竭,根本躲不开这一击。
右手绸带上的银蝶一闪,玉白色的狼骨匕首出现在掌心,她用力朝扼住自己喉咙的这节胳膊捅去,刺进皮肉的那一刹匕首又消弥于掌心。
她不能把一样能置所有人于死地的武器放在能争抢的明面上。
骤然的疼痛令男子掐住她的力道一松,她趁此间隙用尽全力挣脱桎梏,以最快的速度挡在牧凡身前。
牧凡看着挡在身前的人,心尖一颤,本能地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然而却没有力气也没有足够的速度调转两人的位置。
树枝扎进皮肉,贯穿了她的肩胛骨,甚至浅浅刺进了牧凡的心口,足见男子用了多大的气力。
她倒进牧凡怀里,肩上的痛钻心蚀骨,疼得她额头沁出了冷汗。
她的头枕在牧凡肩上,有气无力地问:“你……还有力气……把树枝……拔出来吗?”
树枝一直在体内,伤口没法愈合。
牧凡一手搂着她,一手小心翼翼地找准角度,快准狠地拔出了树枝。
磨骨连血的痛仍是让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整个人都不住颤抖。
舅舅不曾教过她人间情爱,可她觉得,对于牧凡,她应当是喜欢的。
因为他待她真诚而耐心,因为他总是在她身侧,还因为,他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始终将她护在身后。
除了舅舅,再也没有人如他这般予她温柔,给她呵护。
所以,她才会这么拼命地想要保护他。
除了至亲的人,她想不到自己还会为了谁如此奋不顾身。
这是意识消散前,她最后的想法。
原来,她喜欢牧凡啊……
—
有人在哭。
绝望而令人心颤。
她试图睁开眼,视线却一片模糊。
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她脸上肆虐的泪水,少年嗓音虚弱,却极尽温柔:“安辰,不哭了……”
可她止不住,模糊的视线里,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看见自己双手交叠捂在他心口,那里还在汩汩淌血。
少年的手竖起两指,缓缓移到她太阳穴处:“真想让你,记住我一次……”指尖泛起星芒,一股暖意注入她的大脑,“可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我怎么能让你,背负着这样的记忆走下去呢……”少年的话语里盈满悲伤,“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视线里越来越昏暗,彻底陷入漆黑前,她最后一次轻声呢喃他的名字。
“牧凡……”
她睁开眼睛,对上了阿浔那双满是忧虑的桃花眼。
“舅舅?”她看了一眼四周,这是凡因学堂,想到了昨晚的境况,心头一跳,抓着阿浔的衣摆问,“牧凡呢?”
阿浔瞪她一眼,扶着她坐起身:“自己都成什么样儿了,还惦记别人呢?”
“舅舅——”
望见她眼里的急切,阿浔无奈叹息:“他还活着呢,就是伤得不轻,身上好几处擦伤,肋骨也断了两根,得养上好一阵子了。此刻还未醒。”
她心下稍安,却依然不放心:“我想去看看他。”说着便要下塌。
阿浔拦住她:“他没大碍。你先跟我说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会半夜三更地去涼空山?”
她张口欲言,脑海中闪过昨夜那名男子嗜杀癫狂的模样,一阵心颤,转而问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昨晚那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
阿浔扶她靠回床架上,掖好被角:“是……”
“是我送你们回来的。”
她循着声音望向走进来的人,男子一袭玄色紧身长衫,身姿颀长,眉目刚毅一如当年。
寒若随意地在板凳上坐下,看着她发愣的模样轻笑:“怎么,不过六百年未见,不认得我了?”
她眨眨眼,撇开视线:“说得好像六百多年很短一样。我忘了才是人之常情吧。”
“辰儿,”阿浔无奈轻喝,“不得无礼。”
“浔大哥,无妨。”寒若轻笑,看向安辰,“……你出事那天,我去找过你们,可还是晚了一步,你们已经离开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变了很多啊。”
沉静了,也不似当初那般鲜活了。
“嗯。”她还是担心昏迷中的牧凡,“昨晚涼空山出现的那个人,他有着一双青墨色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他的速度,他的力量,都远远强过我。而且,他对牧凡的杀意很强烈,几乎是不死不休,你是如何带我们脱身的?”
阿浔也看向他,似乎也很是好奇。
“因为他也忌惮我的力量。”寒若垂眸,带着浅浅的自嘲,“一直以来,我和他都没有真正地分出过胜负。”
她微一挑眉,与阿浔交换了个眼神。
寒若长长叹息一声,缓缓述起前因。
“四千多年前,涼空山脉曾繁衍过一个部落,叫丹林。”
“丹林?”
“是,意为受山神庇佑的生灵。那个时候,部落里最出色的两个少年,一个叫颉,一个叫幽,他们曾是最好的兄弟,却偏偏都爱上了一个叫凌的姑娘。然而不管这其中的爱恨纠葛如何,凌最终都是嫁给了继任族长之位的颉。颉开朗热诚,却优柔寡断;幽桀骜偏执,但不可否认,他的果决更适合成为首领。”
“那为何……”
“因为竞选前夕,幽主动放弃了资格。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便这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族长之位。”
“后来呢?”
“后来,颉继任不足一年,幽便发动了一场叛乱。”寒若的目光有些凝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这倒是令人困惑了。”阿浔有些匪夷所思,“当初是自己放弃的,临了又后悔了,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抢回来。这可真是……”
寒若不由得叹息:“或许是夺爱之恨催生了这一切吧。他固然成功推翻了颉,可凌也死在了那场叛乱中。往后世人都只记丹林为幽族,可幽,却疯了。”
“那你呢?”她看着他怅然的眼眸,“你在这个故事里又是什么角色?”
“我?我是这世上仅剩不多的,见证这一切的人。”
阿浔带着些许错愕地看着寒若,而后觉得颇有些好笑:“你这几千年的老妖怪,一口一个浔大哥的叫着,实际自己都不知道是我几辈祖宗了。”
“浔大哥说笑了。”
“那牧凡呢?这和牧凡又有什么关系?”她追问。
“牧凡……那位小兄弟的长相,和当年的颉几乎一模一样。幽见到他,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疯呢?”
她眉心一跳,突然想到了当年水下的少年。
这世上,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不对。
她清楚地记得昨夜幽对着虚空大喊的话。
他并没有把牧凡错认为颉。
他要杀的人的确就叫牧凡。
他提到了巫术。
可是舅舅说过,依照自然平和的法则,幽族与巫师这两个身份是不可能共存的。
他还把牧凡当成了某人的儿子。
结合寒若说的话,某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如果颉和凌有一个儿子,寒若又为何要刻意隐瞒呢?
幽族的部落里,又如何能孕育出一个巫师?
阿浔长叹一声:“无论如何,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他说着瞪了安辰一眼,“你们回来的时候,你看似浑身是血,实则毫发无伤,牧凡却是重伤在身,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护你所致。现在好了,‘恩人’伤重卧床,我要是带着你一走了之,殷老夫子怕是会拿拐杖敲碎我的脑袋!”
—
寒若离开凡因学堂,一路缓慢踱步至栖息的客栈。
上楼进房之后,一袭黑袍的女人立刻从桌边起身,俯首作揖。
“首领。”
“嗯。”他越过她径直落座,“有何消息?”
洛以然直起身,依旧垂首:“三天前,封颜突然在椋川现身。之后再也没能发现她的踪迹。但是我们的巫师探查过,她必然还留在这一片区域。”
“再有消息,立刻通知我。这些天我会留在椋川。”
“是。”洛以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寒若看了她一眼:“还有事?”
“那个叫纪安辰的人……”
然而她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寒若语气有些冷然:
“她的事你无需插手。”
“可……她也要找封颜。”
寒若凝眉:“为何?”
“依她所言,弑母之仇。”
他若有所思地倒了杯茶,随即言道:“这件事你无需再管,留意封颜的消息即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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