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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村中正在举行婚礼。
婚礼者,昏礼也。许多地方仍沿袭古礼,在黄昏时分举行。
是以,黄昏时分看到这样一行送亲队列,并没有什么好奇怪。
但这支送嫁队伍,却处处都透着古怪。
残阳如血,将一行人红衣映照得更显朱红,隐隐透出血光。黄铜唢呐在夕阳之下也流转着红光,连吹出喜乐也浸透了血色。
不管是抬轿子、奏喜乐、还是送亲……队列里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之色。跟在轿子后面亦步亦趋那对中年夫妻,看起来似乎是新娘父母,他们不仅面上毫无喜色,甚至一脸如丧考妣模样。
“你留意到了吗?”
花非花在白飞鸿身后低语,白飞鸿闻言,无声地点了点头。
“新郎没有来。”
“应当说,就没有人来迎亲。”云梦泽皱着眉头,盯着那列人,“这是蜀地风俗吗?”
“我们这边绝无这种风俗。”
戴鸣连忙开口为蜀地人正名,他也盯了那边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朝着村落里小屋走去。
“我去问问村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向着正坐在家门口低头编笸箩老头走去,走到对方面前时,他刻意正了正衣冠,又把蜀山弟子腰牌调到显眼位置,方才拱一拱手,礼貌开了口。
“老丈,能向你打听点事儿吗?”
那老头抬起头来,也许是常年做这些活计,再加上年事已高,他脊背佝偻着,想挺直也挺不起来,只好眯着昏花老眼朝戴鸣看来,张开已经没有几颗牙嘴,发出一声含混“啊?”
戴鸣深觉自己找错了人,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他扯高了嗓子,大声问道:“老丈!我能同你打听一下村里事吗?”
老人又含糊不清支吾了几声,摆了摆粗糙手掌,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耳朵,示意自己听不清楚。
戴鸣见状,只好把声音提到了最大:“老丈——!!!”
这一声真是声遏行云,连送亲唢呐都被压得哑了声,白飞鸿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自己脑子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老头仍是一脸笑呵呵模样,他咧开豁牙嘴,“哎”了一声,露出一个傻乎乎笑来。
在他背后,老旧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从中走出一个满面怒容汉子来,他一身古铜色腱子肉,生着一副乱蓬蓬胡须,铜铃大眼睛瞪着戴鸣,满脸都写着凶神恶煞。
“喂你!就你!你吵个啥子吵!都哪儿来?堵我家门口作甚!”
这汉子目光转向花非花时,顿时像受了极大冒犯一样跳起脚来。
“还有你!你这衣服是怎么搞!简直不像话!下流!恁下流!”
花非花:“不是?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十分难以置信看着这个汉子,对方只穿了一件粗褐短打,十分破旧,赤条条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听他如此辩驳,那大汉顿时横眉怒目,声调也陡然变得不快起来。
“老子这是穷!”他理直气壮道,“和你那里三层外三层就是不好好穿起来能一样吗?!”
花非花:“……”
戴鸣:“……”
白飞鸿:“……”
他说好有道理,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眼见着这汉子已经单手拉住了自己老爹,就要把他扯进门去避开这帮稀奇古怪人,白飞鸿走上前去,双手抱拳,冲这汉子开了口。
“打扰一下,我们是昆仑弟子,这二位是蜀山剑阁弟子,我们偶然路过此地,见那婚礼习俗有些古怪,生出些好奇之心,所以才来询问这位老丈,我们并没有坏心,还望这位兄弟不要误会。”
汉子手一顿,有些古怪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你们是修士?”他眯起眼来。
“爹爹!”
有个小女孩从茅草屋里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扑到汉子身上,见有外人,她方才不好意思地缩到了汉子腿后,却还是探出头,一手牵着汉子大手,一手含在嘴里,咬着手指偷眼打量他们。
“你快进去!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要随便出来!”
汉子脸色十分不好,他忙推了小姑娘一把,在将她搡进屋里之后,他方才警惕地环绕了四周一圈,拉着自己老父亲进了门,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声“进来”,方才退进屋内。
白飞鸿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走进这间破败茅草屋里。
“你们想打听那婚礼事?”
门刚一关上,汉子便开门见山问道。
“是。”
由于先前是白飞鸿打开了这汉子戒心,便也还是由她来问话。他们刚一进到这钱家村,荆通与张真人便不见了踪影。用他们话来说,就是他们先去调查遇害剑阁弟子最后传来影像地方,问话事情就交给他们了——这也是入世修行一环。
白飞鸿顿了顿,将自己所发觉疑点一一说出。
“嫁娶乃是红喜事,也是一件大事,怎么不见村里摆酒庆贺,这些送嫁之人面上也不见喜色?若说是女儿远嫁不舍,爹娘觉得心疼,哭一哭也是常事,只是这新娘父母,怎么会是那样一副神色?”
“你问为什么?”
汉子冷笑一声,面上苦涩之意更重,他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正赖在他腿边不走小女儿脑袋,眼底阴影浓得化不开。
“知道自己女儿要去送死,做爹娘能不是那副样子才奇怪了。”
“送死?”白飞鸿也皱起眉头来,“为什么会是送死?能详细说一说吗?”
“你也留意到这场婚礼,没有来迎亲新郎官吧?”汉子咬紧牙关,齿间发出格格声来,“那根本不是嫁人,是送新娘给河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河伯?”这一回先开口却是云梦泽,“这里居然还有河伯?”
白飞鸿明白他意思。
常晏晏却不甚明了,她拉了拉白飞鸿衣袖,小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白飞鸿也小声地回答了她。
“无论河伯、雨师、风神还是雷公,都已经消亡了。”她告诉了常晏晏那个秘密,“他们也是神鸟圣兽,数千年前便已经都不在了。”
“也就是说……”常晏晏神色也随之一凛,“这所谓‘河伯’很可能是假了?”
“这‘河伯’应当就是我们要寻魔修。”
白飞鸿缓缓一颔首。
而那边,他们对话仍然在继续。
汉子听了云梦泽话,竟也不恼,他只瞅了这少年一眼,便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真有河伯。我还以为那些故事都是老人们编来哄小孩子睡觉。”
说到这里,他又摸了摸女儿头,眼底黯淡之色更重。
“也不知道我们祖上是造了什么孽,才把那么一尊大神给招了来。又要供奉,又要活祭,又要送新娘过去。一个不够,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也不够。家里有女儿人家,谁不是愁白了头?稍微有点钱,都忙着带女儿逃出去,逃不出去,逃不了,就只能生生在这村里耗着。”
这刚强至极汉子脸上,竟突然滚下一行泪来,他匆忙背过身去,用古铜色大手抹掉自己眼泪,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抽噎出声,只是上下滚动喉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不平静。
那小姑娘见自己父亲如此伤心,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很懂事地贴过去,抬手拍拍他后背,试图安慰于他。
“你不离开这里,是为了这位老丈吗?”
戴鸣同情地看了这汉子一眼,又看了还窝在门口编笸箩老头子一眼。
“我一个人倒是想去哪就能去哪,可我姑娘还这么小,路上要是受个风遇个狼,我也保不住她能不能扛过去。”
汉子抹了把脸,又看向自己老爹,目光停在对方变形指甲上,也不知道编了多少笸箩,才会让一个人手指和指甲变形成这个样子,粗大关节简直像是一个个圆球,让人难以想象他手指动作究竟为何依然如此灵活。
汉子又叹了口气,那样大个头,眼眶居然再度红了起来。
“老爹花了那么大劲才把我养这么大,我也不能丢下他,那是人能干出来事吗?”
那汉子说着说着,声音几乎都要哽咽起来。
“只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姑娘虽然还小,但再过几年也能嫁人了。村里适龄姑娘早就跑得差不多了,方才你们见到那个,是阿玉,她也是村里最后一个大姑娘了。我真不敢想,再过上些日子,河伯又要娶新娘时候,他们要从哪儿找新娘子。”
他摁着自己女儿肩膀,蒲扇似大手都在不住发抖。下一秒,这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冲他们重重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了,你们也是仙人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姑娘!救救我们吧!”
白飞鸿忙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她说,“还请你告诉我们,你所说河伯在哪……不,他们究竟要把阿玉姑娘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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