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仙长,您现在……”
下山途中,方沽酒看着苏苒之和秦无腰间的白玉牌,一脸的欲言又止。
刚刚压制骨龙,度化残魂时,他来不及说。
现在周围也没外人,方沽酒便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知道仙长们与天问长还有没有其他牵绊。
毕竟,《成仙诗》可是仙长们教给他的。
秦无和苏苒之都会意到他的目光,两人一齐把白玉牌摘下来。
由苏苒之交付到方沽酒手中。
方沽酒:“……”
苏苒之简略的说了一下自己去天问长测资质的事情。
方沽酒立刻想起自己最开始询问过苏苒之年龄,她回答一句‘山中无岁月’。
便觉得她可能从小隐居山林,没测试过资质,才对此比较好奇。
方沽酒其实对仙长的资质也表示好奇,但他不敢问。
可他又十分感激苏苒之,便想着法的接话茬。
“资质嘛……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妹妹,她的资质是测灵石外一圈光晕,这是符师的标志!”
苏苒之早就听掌门说自己是符师,但藏书阁中又没有此类书籍。
这会儿听方沽酒提起,便说道:“符师?”
“嗯,符师的资质是测灵石外一圈颜色便淡的光晕。我妹妹当年测出来大约一指长,这已经算极为出色。”
方沽酒说起自家小妹,眉目间多了份骄傲。
“符师不比呕心沥血窥测天命的卜师,符师是顺应天道而生,是天道的宠儿。他们用特殊的吐息之法来调节,活个三百来年不难。”
但现在……
方沽酒神色暗淡下去:“自打我们出生,已经五百年过去,小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有土地公的临终嘱托,才得以苟延残喘三百年。
没想到居然能遇到苏苒之,撞上了大机缘。
方沽酒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蹲在地上。
苏苒之和秦无自然驻足等他。
方沽酒身为土地公的神性已经随着百姓们进入地府而消散,但他已然是半仙之体。对于天地五行,了解的比一般人要透彻许多。
不一会儿,他就从土中抓出来一大块石头。
以苏苒之和秦无眼力,不难看出,这就是测灵石。
而且,这么一大块,可以切出上百块来用了。
秦无有所感,道:“荒山能吸引骨龙驻足,吸引无数小妖安居,原来是有此物镇着。”
方沽酒颔首:“正是,我也是当了此地土地公后,才察觉到此处地底有测灵石矿脉。”
苏苒之:“……”
方沽酒说:“不过,若是开采出来太多,会改变此地风水,连带着周围风水都要受到影响。”
天问长山上之所以灵气浓郁,自然也是因为这条矿脉。
不过天问长的开山祖师没有把门派建立在这荒山上,便是存了‘樱桃也自红,相赠满筠笼[1]’心思。
毕竟,如果独占的话,那就得挤走这荒山上原有的妖物,断了他们的修行机缘。
难免会沾染上业障。
不过话又说回来,荒山上经常有妖物作祟害人,天问长则一心向着正道。
千年下来,矿脉位置没变,却也自发的涌入了天问长。
这便是所谓的‘运’。
这会儿如果贸然挖掘测灵石,‘运’便会被破坏掉。
其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但像方沽酒这样挖掘出小小一块,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
毕竟,测灵石对修行之人也有大用。
重达百斤的测灵石在方沽酒面前仿若鸿毛,他轻飘飘的托起后,将其送给苏苒之。
“在下身无长物,承了仙长如此大恩情,只能送些小物件……”
不知为何,苏苒之蓦然想到了现任掌门说的话――一块测灵石价值上千两银子!
这么多已经足够做一百来块,那就是十万两银子!
要不怎么说修行之人就算穷,也穷不到哪里去啊。
可苏苒之要这么多测灵石也没用……
方沽酒说:“仙长有所不知,测灵石乃是承载了天道规则的石块,一般人不会用,也就只能用来测资质。但若是稍加利用,便可以做不少东西,乾坤袋就是测灵石粉与金蚕丝编织而成的。”
他见苏苒之和秦无都没有收下的意思,赶紧说:“仙长们帮我度化百姓残魂,让我能脱离土地庙,这当真是天大的恩情啊……”
苏苒之想了想,从其上劈下来一小块,就跟天问长测试资质的那块一般大小。
剩下的她将其一分为二,迅速用剑雕刻起来。
钝剑虽钝,但切起测灵石来当真跟切菜一样。
不一会儿,方沽酒就看出苏苒之雕刻的是什么――土地公和土地婆。
在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方沽酒感觉那土地公的眼帘好像动了动,但仔细凝神看去,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三人重新回到半山腰,苏苒之将土地公婆归位。
说来也巧,在土地公婆被放在供台上的时候,路边那颗不小心从净土里带出来的麦种立刻就在泥土中生根发芽。
可能数百年后,那身死道消、神性不在的土地公婆会回来吧。
也可能回不来。
只有方沽酒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嘴巴张了张,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但秦无会一点唇语,读出他没说出口的两个字――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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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苏苒之和秦无脸上的易容在消除。
算算时间,这会儿距离两人易容正好过去一个月。
苏苒之再次看到自家夫君的真实相貌,眼睛不禁亮了亮,忍不住分了一大半的注意力在他身上。
不知怎么着,她脑海中蓦然浮现一句‘小别胜新婚’。
秦无想法又何尝不是?
苒苒的性子,当真就该如同她相貌这样,眼尾有上挑的弧度,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怜。
不多不少,便恰到好处的承载了淡然和凌厉。
看起来温和有加,却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秦无想亲吻苒苒的眼尾,让那里为他染上一抹浓丽的绯红,那是他一个人的苒苒。
苏苒之自然是察觉到了秦无的目光,她给秦无眨眨眼睛。
以往她这样笑的时候,都会踮起脚亲亲他,但这次苏苒之只是把那最先切出来的一小块测灵石交给方沽酒。
“前辈所得,皆是因果,这测灵石我不敢要。不过天问长恰好缺了一块,前辈不若带回去。此后,山高水长,还望珍重。”
方沽酒拿着测灵石和两位玉牌,神色怔怔:“仙长们这就要走?”
“嗯,”苏苒之仰头看看天,“处暑马上就要到了。”
约好了跟城隍爷在处暑时节吃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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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后,苏苒之和秦无便沿着此前离开天问长那条近路往南走。
方沽酒因为没有身体,一步踏出,就能往前飘数丈远,不消片刻就上了天问长。
李长老给后山妖物加了一层封印后,便去帮着力堂给弟子们记功。
剩下掌门带着包括菜园管事在内的诸位长老在天问府等方沽酒回来。
大长老早上吐过血,这会儿精神仄仄。
但因为听到那三百年前的掌门人方沽酒,他还是强打起精神。
只是这会儿还有些怀疑:“当真是三百年前的掌门人?”
那岂不是得成仙了?
现在这世道,居、居然真的能成仙?
菜园管事神情凝重,给大长老喂了一口参汤。
“不出意外,是的。”
掌门目光倏然看过来,“那句诗……”
菜园管事与他对视,道:“不错,那是天问长先祖所留下成仙诗的最后一句。”
掌门‘哐当’一声从椅子上跌下来。
其他长老原本是要扶的,但因为自己也很震惊,浑然忘了这件事。
“咱们天问长当真留下了成仙诗?”
“苍天可鉴啊!咱们找了接近一千年都没找到,也没有任何典籍记载的成仙诗,居然真的存在啊!”
只有大长老最关心菜园管事,他看着自家师兄,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震撼。
“师兄,你悟出了……”
“没,原本还差临门一脚,但这句一出,就补全了我的道。”
大长老激动之余,紧紧攥着师兄的手,“太好了,太好了。师父当年算得是对的,果然经过两年前的比试后,你就有机会悟道……”
过了好一会儿,待诸位长老冷静下来,菜园管事才说:“那当时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帮助掌门师伯悟道的那两位弟子……仙长,究竟是何人?”
所有人中,掌门是跟苏苒之和秦无接触最多的。
他之所以一直没开口提这茬,主要是因为他收了仙长们的钱,赔测灵石的。
他苦于开口。
现在只想等仙长们回来,他把金银和夜明珠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再请仙长们住在甲字院,以座上宾的规格礼遇他们。
但没想到片刻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有方沽酒。
苏苒之和秦无已经远行了。
方沽酒对门派还是很有归属感的,毕竟他在门派长大,还担任掌门一百多年来。现在他俗世的家早没了,天问长就是他的家。
掌门人看着方沽酒递给他的两块玉佩和一块测灵石,当场就坐不住了。
方沽酒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前辈说天问长缺了一块测灵石,我便带回来了。”
他没说这是苏苒之的馈赠,因为苏苒之从头到尾都没收下他的谢礼。
不过,总的来说,方沽酒对现任掌门还是挺满意的。
这人虽然看上去很弱,但好歹血性尚在,从他与骨龙缠斗就能看出一二。
掌门人的情绪大家看在眼里,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
方沽酒知道他们对自己的经历感兴趣,就挑着说了点。
“当年我收到土地公婆的‘麦种拼书’,便知道他们遇到大难了。但等我赶到荒山的时候,那里已经死气沉沉,再无一个活人。”
他将前任土地公托付自己的事情也全都说出来,毕竟这也是一条成仙机会,记载下来方便后辈研究。
讲述完后,方沽酒拒绝了掌门要让位给他的打算。
只是说:“我现在境界不稳,也暂时还是个半仙,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稳固境界、凝聚身体。”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看咱们门派还有一位即将成仙的弟子,你看着眼熟……”
菜园管事赶紧行弟子礼,道:“弟子当初拜在沈栈长老门下。”
方沽酒点点头:“那会儿没这么壮实。”
菜园管事额头出了些汗,他不敢当场抹去,只是憨厚的笑了笑。
他总不能说自己自暴自弃的好些年,才阴差阳错的在崖壁上看到了成仙诗啊。
“以后我每旬第一日都会去书院讲经,弟子们皆可来听。”
在场长老们都十分激动,他们齐齐给方沽酒行弟子礼,“拜谢师叔祖!”
苏苒之和秦无这会儿已经快走到天问长后山那边的第一个村子,她能感觉到五三的气息就在前面不远处。
可这会儿突然心有所感,她顿足回首望去。
不知不觉,苏苒之眼前一片虚无,只剩下天问长那不断凝结、升腾的青气。
“看来方沽酒前辈回到了天问长。”
苏苒之说完,突然顿住。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上面没有感知到丝毫凉意。
没下雨。
秦无不明所以,抬手与苒苒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这个足以说得上亲密的动作,霎那间拽回了她的思绪。
“我现在可以……”望气了!
后面三个字自动消音不说,秦无甚至连苏苒之的口型都看不清。
早在骨龙龙气被破,方沽酒得道成仙,残魂重回地府时,苏苒之就感觉身体接二连三的融入功德。
就连功德金线就发生了未知变化。
但那会儿她不得空坐下来细细研究。
毕竟苏苒之感觉到小狐狸还等着自己,等不急的话,它和狐三一可能要过去找自己了。
哪想到,现在居然不需要下雨,也能凝神望气了。
就在苏苒之正开心的时候,她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一样,和秦无交握的手软绵绵的垂下。
秦无在她倒下之前,赶紧把她抱在怀里。
苏苒之动作很快的闭上眼睛,靠在秦无颈窝处小心的平复呼吸。
……脱力了。
一回生二回熟,上回她勾勒山河图,与小狐狸相见也脱力过一次,跟这次程度差不多。
比当初在钝剑上书写,让大家忘却亲爹的时候要轻许多。
可此地距离天问长不远,就算是在山背后,但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
按理说,这样拥抱着站在路边,于礼不合。
但苏苒之被秦无箍着腰抱在怀里,秦无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响在她耳边。
紧接着,秦无开口:“苒苒,别吓我。”
突然这么一下,他的心真的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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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族一般都嗅觉灵敏,狐三一早在苏苒之驻足之前,就嗅到了这边的味道。
他也有两年没见到仙长了,这会儿也有几分激动。
当下就要带着五三去村口迎接仙长。
五三跳在爹爹肩膀上,两只狐狸是一人一狐的样子,走过转弯处才发现两位仙长抱在一起。
狐三一赶紧把五三嘴巴捂上,在它叫出声之前,带它退了回去。
秦无也不是故意抱着妻子站在路边,只是他自己也受惊不小,胳膊虽然有力气,但很僵硬。
缓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把苒苒背起来,带她往前走。
苏苒之脑袋软趴趴靠在他肩膀上,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她想,自己雨天给一座府城望气,都不会这么脱力,现在怎会如此?
难道是……雨天可以加强她的能力?
最开始她闭目可见的能力,也是从下雨天开始的。
想到这里,苏苒之不禁回忆起无字天书上写的:雨乃无根之水,可化解魔气,泽被万物。
对于百姓来说,除了偶尔的洪涝之外,雨水都算是上天的馈赠。
所以,苏苒之觉得自己的推断可以说得通。
但她又感觉自己没想到正点上。
可根据这些还能推断出什么,苏苒之实在想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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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狐三一家里,苏苒之休息了一个时辰,才逐渐恢复力气。
狐三一看在眼里,但很聪明的没有多问。
在众人泡茶喝的时候,狐三一作揖道谢:“多谢仙长为小妖指路,五三在天问长过得很好,虽然没有第一步就炼化兽骨,但它的体质已经不是寻常两岁狐妖可比。”
他自己虽然还记得妻子红堇的仇,但经过数月对李长老的观察,他觉得李长老本性不坏。
至于到底要不要报仇,狐三一还没下定决心。
所以他还在等。
等自己某天放下仇恨,或者等李长老露出道貌岸然的面孔,再跟他决一死战。
如果李长老当真一如既往的一心只想着除恶妖,他真的下不了杀手。
五三在亲爹屋子里就敢胡乱抖自己的狐狸毛,它似乎察觉到苏苒之要走,大胆的跳在她怀里,叼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
“吱吱吱!”
狐三一翻译:“仙长,它说自己有个松鼠朋友,叫跳跳,他想介绍你们认识……”
苏苒之看着五三,问它:“可在天问长山上?”
五三一个劲儿的点头。
苏苒之略带遗憾的说:“那恐怕不行了,我与夫君得赶路,赴故人约。”
处暑是第十四个时节,一般在七月初。
这会儿已经接近六月中旬,苏苒之和秦无要去淮明府府城,还得坐船过一段水路,少说七日,不能再耽搁了。
五三叫声逐渐微弱下去。
狐三一掩面,不再翻译。
等到苏苒之和秦无走后,他才提溜着尾巴把儿子拽起来,说道:“你是个男孩子,怎么竟学会委屈巴巴的撒娇?连‘五三喜欢姐姐,不想让姐姐走,姐姐陪陪五三好不好’这话都能说得出来?!”
五三继续‘呜呜呜’,狐三一完全不吃这套。
他只是有些头疼:“别跟我来这套,男孩子掐个兰花指撒娇,成何体统!”
狐狸崽崽年纪小,正是学东西最快的时候,它又常年住在李长老院子里,难免见到陈若沁撒娇。
而且最主要是撒娇之后要什么有什么,狐五三就……学会了。
只是他一直以来没什么想要跟亲爹要求的,便没撒过娇。
但见到苏苒之,五三忍不住要撒娇,然后就被亲爹以雷霆手段给调整了一个晚上。
“下回遇到这种情况该说什么知道吗?”
狐五三粗声粗气的‘吱――吱――吱’。
听在狐三一耳朵里,是:“嘿,弟弟我让你留下,听话!”
狐三一:“……”这儿子他还能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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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一天没见到伙伴的松鼠跳跳下山来找五三。
狐三一心力交瘁,放儿子出去玩。
他怕再教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暴力揍儿子。
哪想到隔壁家小儿半夜如厕,黑暗中不小心踩到了跳跳尾巴,跳跳吓得‘吱’了一声,五三赶紧叼起它的后颈就跑。
不过,跳跳怎么说都是应天问长灵气而生的,还不算妖,勉强开了点灵智而已。
踩到这种灵兽是损伤福缘的。
再加上小孩子火气弱,第二日就发烧不醒。
狐三一更是收敛了气息不敢回村,他担心自己的妖气冲撞了小孩。
最后还是村里年纪最长的老太太说:“家里有没有铜钱,最好是几十年前的,给小孩子压在枕头底下,镇镇魂。”
这家媳妇儿当即想到此前两位仙长留下的铜钱。
她一个子儿都没敢花呢。
赶紧一股脑用红线串起来,压在孩子枕头底下。
当天晌午,孩子烧就退了,人也醒来了。
这家媳妇儿把这一串铜钱给孩子缠在腰上,藏在褂子里,让他时刻都不能解下来。
苏苒之那会儿趴在秦无背上休息,此事发生时也仅仅是眼皮动了动,没醒来。
在晴日望气,对她的损耗终究是太大了。
等她醒来,已经能透过无力挣扎的日光,看到那点点星光。
秦无给她枕了一些衣物,自己在旁边烧饭。
火光跳跃下,秦无紧抿的唇线泛着橘红的光。
苏苒之微微撑起半边身子,笑着说:“秦无。”
秦无偏头垂眸,随着这个动作,夜色彻底蔓延开来,整个荒野只剩下他们俩。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溅出点点火星。
两人眼眸中同样只剩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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