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庆的动作不免让白御想起了小时候――
他是因为出生犯煞,白虎一族养不活。
父亲上天求大人,想给他续命。大人瞧过之后答应了,将他养在天庭。
白御幼年虽然多灾多病,但性命倒是无虞。
身为神兽,他自打出生就明白一些基本事理,甚至对外界有自己的一套认知。
白御从没给其他人说过――他自出生起第三天,就感觉到了死期将至。那是一种仿若溺水之人垂死挣扎却怎么都飘不起来的巨大恐慌感和无力感。
后来,白御在大人搁笔的桌子边睡了几年,这些感觉才渐渐消失。
他知道,他的死劫没有了。
虽然白御不清楚举白虎一族力量都无法化解的死劫是怎么没的,但那种所有担子全然消失的感觉让他如蒙大赦。
没有谁在死亡面前无动于衷,更何况白御才那么小。
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爹娘不要担心罢了。
大人叫父亲上来问话,问要不要将他带回去。
白御自己不肯走,想要留在天上。父亲自然也乐意他们白虎一族跟大人交好,于是叮嘱他不要太过顽皮后,就乐呵的回去了。
龙族向来自诩是妖族中最强大的,没有之一。
而白虎一族则是公认的百兽之王。
总之王不见王,谁也不服谁。
龙族见白虎一族选了个漂亮的小老虎巴结大人,自己也赶紧送了一颗据说是整个龙族最美的蛋上去。
后来其他族群,凤鸟、朱雀等纷纷效仿,都要把自己的幼崽送上去。
幸好天上的小仙童也不少,能凑在一起扎堆玩耍。
那段时间天庭上仙人们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担心一不小心将哪个族群的幼崽给踩扁了。
等幼崽们稍微长大一点,就各自根据年纪大小,分了不同的伙伴群体。
其中白御跟敖庆就是最壮实的一对朋友。
那会儿敖庆和白御年纪都小,再加上同为妖族最强种族的后代,耍起横来普通仙人们是拦不住的。
不过,白御还算让人省心,他经历过死劫,天生比较知道隐忍。
而且他还有个宏大的目标,给大人当坐骑。
但是敖庆就不一样了,他骨子里有着龙族特有的嚣张跋扈。就算照顾他们的仙人叮嘱过天庭规矩,但敖庆依然能找到漏洞去闯祸。
最后被问起来,就说是‘您没说不能去哪儿’。
可谓是让人无比头疼。
有次敖庆跑去偷看仙子们洗澡,半途中被白御发现,白御虽然小,但也知道这种行为太过下作。
――就算敖庆才三岁不到,白御那会儿也才不过六岁,也不能仗着年纪小就胡作非为。
于是白御就动手拦敖庆。
别看敖庆比白御小三岁,他自小无病无灾,在天上吃得又好,得了一身蛮劲儿。
白御还真不能两三招就把这条龙捉回去。
因为他们俩打的时间稍有点久,被仙人们发现,急忙去搬救兵。
恰好从外回来的大人发现此事。
大人没有隐藏气息,周围仙人们也就垂首恭敬行礼。
打个架还耳听八方的白御在‘大人’走近的时候就浑身紧绷,他一贯想给大人留个好印象,却没想被大人看到自己跟同伴打架。
有点分神的白御被敖庆一挺尾巴甩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蓬松的毛发上挂了些碎叶子。
白御恼了――被大人看到自己打架就算了,若是没打赢,那就更丢面子了!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的将耀武扬威的小龙踩在爪子下,张口就要吼他。
敖庆机灵的紧,余光扫到正朝这边走来的大人,立马大声偏头喊:“大人,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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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年前敖庆的一声‘大人,救救我’,与现在‘仙长,救救我’在白御眼前不断重合,交叠。
年迈的白虎爪子下意识的一松。
就跟数万年前一样,那条小龙得意洋洋的抓紧时间窜出去,躲在大人身后,从侧边探出一颗龙头,贼喊捉贼的说:“白御哥哥欺负我!”
当然,现在的敖庆没那么厚脸皮。
但他还是习惯又熟练的躲在苏苒之身后,悄悄探出一颗脑袋,正准备说话,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御这才认真的打量起石头人旁边站着的苏苒之和秦无。
泪水逐渐模糊了他的眼眶,却又好像洗净那眼瞳中的沧桑,苏苒之从中看出了一丝懊恼和羞愤。
这份感情不属于现在的白御。那是数万年前属于六岁小老虎的感情。
数万年前的‘大人’做事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她那双眼睛清澈温柔,手上动作却十分强硬。
――将小龙抓起来打个结,丢给后面的仙人们。
“好好管教。”
其他人松了口气,赶紧应声:“是。”
大家散开后,那位大人走到白御面前,蹲下来,好像是第一次正色打量他。
“白虎族送来的?”
白御趴在地上摇着尾巴,像一只害羞的大猫:“嗯,六年前送上来的。”
“做得不错。”
于是,大猫白御更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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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境迁,敖庆再也不是那个看了民间‘董永和七仙女’话本就要去偷看仙子们洗澡的三岁小龙了。
他几番张开嘴巴,才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这几千年都在落神岭那个……睡觉,你身体里的这股力量,落神岭也有,不过比你身体里的少很多,而且最近已经消失了……”
敖庆只是反应比较慢,但思考的深度不亚于白御。
“你刚刚是想看我有没有沾染到这股气息吧,我没染上。千年前,落神岭中部有一位神女落在此处,那股力量似乎很忌惮神女,便没有继续蔓延。”
敖庆到现在还没懂白御最后发疯一样质问他的原因,他看着面容呆滞的老虎,自以为理清了脉络,继续说:“你不断虎啸是因为对抗这力量吗?不对,按理说这股力量应该是山林中落脚的,你是救了此地山神,才被迫沾染上的这些力量吧?”
石头人没想到这条看起来傻乎乎的龙居然能再次点破真相。
他挪动到白御旁边,耗费自己生命来为呆滞的白御注入一些生机。
石头人再次缩小了一截儿,看向敖庆,说:“您说的不错。数千年前,这里还不是石山,山岭上长满了树,我自己便是一颗扎根在石缝中长大的柳树。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我生出了灵智。再加上那会儿山路还不像现在这样不好走,经常有读书人上山念书,山风将书本中的文字传过来。我听到了很多圣人的言论,日积月累,数百年后,我自己也能记住、理解很多东西。”
再后来,那棵柳树越长越大。
他脾气温和,山上的小动物们都喜欢在他附近安家。柳树好不容易找到伴儿,就将自己学到的知识讲给这些还未成精的动物。
动物们凝聚灵气,周围便催生了不少灵药。
又过了几千年,柳树就这么误打误撞的成了山神。准确来说,是他扎根的巨石与树一起成的神。
他们互为一体,不可分割。
石头人脸上没有五官、没有表情,但能看出一丝悲戚来。
他说:“一千多年前,我突然发现进山的百姓数量与出山的百姓人数对不上。因为山上植被丰饶,靠山居住的百姓会上山捡树枝或者砍柴――他们也不会挑老树砍,更不会无节制的砍,山上植被成精后也不会跟百姓们过不去。我当初发@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现不对,是因为在一个月内,进山砍柴的百姓有三十位,出山的却只有一个。”
纵然是山神,对此都惊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山上出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妖怪。
他将灵智开化的小妖都叫过去询问一番,才发现问题很严重。
因为小妖们居然也少了有几十只。
从那以后,山神让小妖住在他本体下面,自己沿着整个山体一寸寸的排查问题。
――还真被他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阵法。
石头人说:“那阵法能隐蔽气息,也难怪我最开始没察觉到。”
既然都发现了不对,还失踪了那么多百姓和小妖,柳树身为山神,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我进了阵法后,才发现那些阵一环套着一环,我自己差点没出得来。”
石头人说,“多亏白仙君及时赶到,不然我这个山神可能就要栽在里面了。”
具体细节他没多说,但苏苒之和秦无亲身经历过落神岭的阵法,确实不简单。最后要不是山魈婆婆胸口那一撮毛,她和秦无也不会那么顺利就能找到阵眼。
石头人本体是石块和柳树,虽然说枝条藤蔓和石块可以伤人,但真正对上高手,他是一招都撑不下去。
“白仙君跟那阵法主人周旋了整整八十年,才将其彻底根除。”
但这八十年间,山体也因为阵法的摄取,而发生了巨大变化:曾经繁茂的花草树木全然消失,只剩下内里光秃秃的岩石。那些听柳树讲‘道’的精怪们也死的死伤的伤,各自挖了洞穴去疗伤了。
石头人说:“我原本以为这是最坏的结果。但我没想到白仙君为了镇压那布阵的主使,最后是将其吞入腹中,才避免整个山体破碎的。”
白御虽然化解了那东西的灵智,却一辈子都得跟其留下的狂躁和嗜/杀抗争。
――这便是白御经常发狂的根源。
敖庆龙口上的胡须因为他不断喷出的气甩得跟天仙狂舞一样,他好几次开口,自己都强制压下去了。
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怒道:“白御你傻吗?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搞这等事,你自己放弃转世的机会,那你就更该惜命啊!”
不然他死了的话,就彻底在天地间消散了。
白御依然没反应,他已经呆呆地看着苏苒之很久了。
秦无罕见的没有挡住白御视线。
石头人声音中充满了悲怆和无奈:“是啊,都是我的错,我就算魂飞魄散也报答不了白仙君的大恩大德。”
白御到底年纪大了,他吞噬了那东西后,原本想要找个荒郊野岭自己消化。
但是没走几步就开始呕血,晕倒了。
当时还是山神的石头人将他带回自己本体内,源源不断的给白御输送神力。
他是山神,只要山不倒,他送出去的神力便会渐渐补充的。
后来随着白御每次痛不欲生的发狂,石头人输送的那点神力慢慢不起作用了。
三百年前,他将山神之位给了白仙君,可这对于那股强大的力量也只是杯水车薪。
石头人看着白御明显认识敖庆、苏苒之和秦无,逐渐揭开另一个秘辛:“至于那些姑娘,其实能帮助白仙君压制狂躁。”
第一次捡姑娘回来纯属意外。
七十二年前,某个弦月夜,一位鬼姑娘在山上的溪流边洗手,压制不住内心狂躁力量的白御不断的虎啸,石头人渐渐有阻挡不住的趋势。
但就在这时,白御通红着一双眼睛,‘看’到山上那双手。
他不管不顾的跑出去。
石头人道:“白仙君眼睛红着的时候,一般是被那股力量占据识海的。在这近乎一千年的对抗中,随着白仙君身体不断走下坡路,那力量会不断的侵占白仙君的灵识。”
可以说,在灵识被占据的时候,白御就不是白御了。
――所以,看上苏苒之手的‘山神白御’,其实另有其人。
清醒后的白御想要将鬼新娘们送入地府,可他只要一动这个念头,那力量就狂躁不已。
后来白御索性只在识海中跟那力量对峙,因此在外人看来,他一般都是休息中。
前些日子要娶可宋,也是那股力量的意思。
最后之所以能放可宋走,皆是因为敖庆的到来,让白御的精神支撑更加强大起来。
但可宋这才走了不到两日,白御又阻挡不住那股力量的侵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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