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茶盏滚落在地。
刘甫之顾不得前襟被茶水泼湿,猛然站起,拉下了遮眼的黑布,冲到桌前,用力之猛,甚至撞乱了几个棋子。
钟迟迟含笑将那几个挪位的棋子放回了原处。
这一局棋她一直看着,现在其实还没下完,大约还能走个十招,十招后,刘甫之就再无退路了。
而傅师言胜的九子,也是在十招之后。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刘甫之纵然比不得傅师言,也该从局面上看得出自己的败势,可他仿佛魔怔了一般,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了许久,也不说话。
傅师言这会儿也摘下了黑布,却只痴痴地看着她,对棋局毫不关心。
“好了!”那名中年文士站了起来,语声极为平和,“输了就输了,执子一生,谁能不败?”
说着,他转向傅师言微微一笑,道:“听说傅小郎也曾败过一局,为此誓不执子?”
傅师言好不容易浮起的一丝血色,又因他这一句瞬间褪去。
“他是输给了我!”钟迟迟道,唇角微微勾起,“那一局,我与傅师言一共下了九十九招,他让了九十八招,所以我赢了!”
当年她向傅师言学棋,打赌三个月内胜他,赌注便是他最珍爱的永昌棋子。
他初遇她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却在三个月后的棋盘上,让了她九十八招。
让到她不得不赢,让到他自己狼狈不堪。
然而,到最后,她却拒绝了棋子——
“要不要让傅师言再陪这位刘待诏下一局,让上九十八招,好叫翰林棋待诏别输得那么难看?”她似笑非笑。
中年文士脸色变了变,笑得有些牵强:“钟娘子玩笑了……”
钟迟迟笑道:“他输的那一局本来就是玩笑,偏你们喜欢拿到这种场合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想叫他依样让你们几十招呢!”
当年那一局,傅师言败得艰难痛苦,甚至她当时看着都觉得痛,她对杨月眠的恨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
纵然傅师言的陨落是她一手造成,可如今见旁人拿这件事取笑他,她却觉得难忍。
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道:“我等并无此意,今日澄碧楼之局,当属傅小郎胜出!”
钟迟迟笑道:“怎么这样就完了啊?人家傅师兄拖着病体出来应战一次多不容易,怎么就上一个人呢?”顿了顿,指着刘甫之向萧怀璧问道:“这位在翰林院排第几?”
萧怀璧道:“刘待诏棋艺高超,陛下亲指为第二国手!”
钟迟迟“哦”了一声,问道:“那第一呢?”
萧怀璧抬眸看了一眼中年文士。
钟迟迟也跟着望了过去。
中年文士眼神变了变,面露关切道:“傅小郎今日身体抱恙?怎么不早说?哎哎,傅小郎拖着病体,竟也能胜了刘待诏,果真是棋艺惊人呐!”
又转向钟迟迟,恳切道:“下官实在不知傅小郎有恙在身,惭愧惭愧!请容下官亲自送傅小郎回去休息吧!切磋之事,待傅小郎病愈之后,来日方长!”
钟迟迟就是想挤兑他几句,没真要拖着傅师言再来一局。
看他那眼神都有点涣散的趋势了,便同萧怀璧点头示意,还是先送傅师言回去歇着吧。
傅师言在萧怀璧及另外一名同门的搀扶下走下楼梯。
还没下到一楼地面,便觉眼前一亮。
红衣如火,胡女如花,向着他们奔来的姿态轻盈如掌上舞姿。
“傅郎!”红衣美人娇媚深情地唤了一声,带着明显的西域口音,愈加显得韵味袅袅。
傅郎?
钟迟迟惊讶地回头看了傅师言一眼。
得意楼的花魁飞奴娘子,那可是王子徽曾经梦寐以求一亲芳泽的美人啊!傅师言这才来长安几天,就勾搭上了?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傅师言本来已经病恹恹了,被她一眼看得顿时精神起来,急忙撇清:“我不认识她!”
从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中,钟迟迟听出了点原委,又听飞奴含情脉脉道:“傅郎!飞奴曾当众立誓,若见傅郎一面,愿以舞相赠!听闻傅郎得胜,飞奴愿于澄碧楼献舞三日,傅郎可一定要来啊!”
“我不来!”傅师言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我不认识你!也不想看你的舞!”
飞奴顿时如雷轰顶,呆在原地。
……
“飞奴娘子一直仰慕师兄,也多次上门求见未果——”
“我不知道……”傅师言着急地挣扎起身。
钟迟迟又将他按回床上,继续搭着他的腕脉,手指随意点着,神色也十分漫不经心。
萧怀璧继续说道:“飞奴娘子确实曾当众立誓,若能见师兄一面,愿以舞相赠,不过师兄深居简出,并不知道这些。”
钟迟迟嗤笑了一声,道:“我看那个刘甫之好像跟你有仇似的,该不是美人惹的祸吧?”
傅师言讷讷道:“我不知道……”
萧怀璧微微一笑,道:“飞奴娘子善弈,与刘待诏颇多来往,每每开场献舞,刘待诏必然上座。”
钟迟迟又笑了一声,收了手,起身道:“就是普通风寒,没什么大碍,少思多睡,好好吃药就行!”
“多谢娘子。”萧怀璧温声道谢,侧身相让,仿佛她只是来替傅师言看诊的。
然而钟迟迟刚转身,床上的人就挣了起来,焦急喊道:“阿钟——”
钟迟迟停下脚步,看了萧怀璧一眼。
萧怀璧微微颔首,避了出去。
屋内只剩了两人时,傅师言蓦地红了脸,很有一种想藏到被子底下的趋势。
钟迟迟走到床边坐下,淡淡地看着他,问道:“你来长安找我,到底想要如何?”
傅师言脸上红晕褪了几分,讷讷道:“《桃花棋谱》……”
“我对《桃花棋谱》没有兴趣——”她抢断道,“对永昌棋子也没兴趣,对棋盘上胜你更没兴趣——”微微一顿,突然轻叹,“我从前,都是骗你的……”
傅师言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下。
钟迟迟没有停下,神色仍是淡淡:“当年我只是奉命接近你,蓄意毁你心志,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她看着他低下头,看着他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揪紧,紧得手背上青筋暴露。
“傅师言……这些年,你真的没想明白吗?”
……
“其实当年,我就是见他对我的美貌视若无睹,一时不服气勾引了他!”钟迟迟一本正经地说着,啜了一口清茶,感慨道,“能让棋圣傅师言为我如此神魂颠倒,还是挺过瘾的!”
萧怀璧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问道:“钟娘子今日是要进宫来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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