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我如今可不是什么世子了,鄙人姓云名峤,梁二公子纡尊来访,可有什么要事?”
“不过游学路过,偶然听人说起故人在此,所以过来探望探望而已。”
“梁二公子有心,”云起握着书卷掩住唇,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见也见了,我就不送客了。”
人是落魄了,态度却跟从前一模一样,嚣张又随意,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天之骄子一般。
梁子墨忍着气,看向对面那张妖孽一般的倾世容颜,眼光却不自觉在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瞬。
纪云峤,大齐纪国公府世子,祖上从开国之时跟在高祖皇帝马后得的爵位,此后三代皆是武职,无论朝堂还是军中皆是威名赫赫,算大齐最有权势的世家之一,偏到了这一代承爵的纪国公身上,不知怎的娶了个身体羸弱的原配,生下长子纪云峤不久便撒手人寰,连带着孩子也跟武力无缘,人都说这世子怕是废了,偏偏这位世子武力不显,才华却惊人,七岁随父亲参加圣上亲临的狩猎宴,当场作诗五首,将在场一众官二代压得灰头土脸。
梁子墨父亲当时便是礼部侍郎,围观全程之后,回家便将自家几名还在磕磕绊绊背千字文的儿子抽得鬼哭狼嚎,从此课业增加两倍,给梁子墨幼小的心灵增加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更气人的是,这位纪世子不光才华横溢,还长了张绝世无双的俊美脸蛋,据说当初皇帝刚有让他幸公主的念头,后宫便打成一团,几名皇家金枝玉叶纷纷舍了矜持哭着喊着要嫁他,险些闹出人命,偏偏他对公主们不为所动,反跟几名皇子缠杂不清,甚至让三皇子五皇子为他当街亮了兵器,兵荒马乱中,才误伤了他的脸面。
这样的皇家丑闻一出,人人嘴上虽不敢说,心底谁不当成笑谈,皇帝自然震怒异常,连下几道敕令,夺了纪云峤世子之位不说,早朝时当面斥责纪国公教子无方,险些降了他的爵,纪国公同样羞惭恼怒,当廷下跪声明与纪云峤断绝父子关系,一回府便将他杖责三十赶出了门,连衣服都不许带上一件,只有先国公夫人的一名老仆拖着板车带走了他。
从小到大,压在头顶那位光芒万丈的人物突然没了,梁子墨自然与永京中无数官二代一样,再怎么唏嘘也掩不下心头的幸灾乐祸,谁知道自家从小疼到大的小妹突然郁郁寡欢,被家人定亲之后甚至有了轻生的举动,幸而被他遇见救下,吓得他私下问了又问,才问出了那个让自己眼前一黑的答案。
他妹妹梁平贞,不知何时曾见过纪云峤一面,从此便将一颗芳心系在了那祸害身上,梁侍郎家与纪国公府地位天壤之别,梁家家风也不会允许家中女儿做妾,少女只能默默暗恋,如今听闻心上人出了这样的事,她心中又急又气,又没有任何办法,竟染成了一桩心病。
梁子墨无法,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此事,只得在妹妹哀求下,以游学之名偷偷带了妹妹出门,让她最后再见纪云峤一面,成全了多年的心思。
至于回家之后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了。
“纪世子……”
“云峤。”
“云兄,”梁子墨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你我在永京时交往虽不甚多,但梁某一直仰慕云兄才华,云兄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云峤却不说话,只唇角微微一翘,目光移向桌上那盆开得正盛的百合,又转回来,在他脸上巡视了一圈。
梁子墨只觉得这目光中富含深意,突然想到什么,登时头皮一麻。
这纪云峤……是因为什么被逐出永京来着?跟几名皇子……
再加上妹妹非要送来的那盆百合花,梁子墨顿时一阵恶寒。
天地良心,他梁子墨对男人真的没什么兴趣啊!
再美貌的男人也不行!
“不是……纪,云兄,你大概有些误会,”他干笑一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公子,”陈伯带着食盒进来:“隔壁家送饭菜来了。”
他对着梁子墨欠了欠身,才将食盒放到桌上:“原是想等您二位谈完话再送来的,只是家里没个灶火,老奴担心再等一会儿饭菜凉了,所以才斗胆进来。”
梁子墨吁了口气,继续干笑:“无妨无妨,原来云兄还未用晚膳,倒是梁某的不是了。”
“今日来得仓促,也未带什么薄礼,只是路上看见这盆花新鲜,才随意买下来充个见面礼,幸好梁某在这桐县还要盘桓几日,不如明日……”
食盒盖子揭开,一股鲜香浓郁的滋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书房,将桌上那盆百合花的香味都压了下去。
梁子墨肚子咕噜一声,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该死,一进城光想着找住处了,得知云峤所在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竟然忘记自己也没吃饭。
云峤却自顾自地摆开了两份碗筷。
梁子墨目光一睃,见食盒中不过一碗松蕈鸡肉,一碗汤,一碟糟萝卜,除此之外便只有两大碗下人才吃的黍米饭,顿时有些同情。
“云兄不必客气……”
“没客气,”云峤径直打断了他:“这副碗筷是陈伯的,居处简陋,便不留梁二公子用饭了,请。”
到底是落魄了,竟沦落到跟下人同桌而食的地步。
梁子墨忽略掉被人直接赶客的尴尬,站起来作了一揖:“既如此,梁某便明日再来拜会。”
“不送。”
说不送就真不送,梁子墨灰溜溜自个儿出了门,就看见妹妹和侍女正站在院门口。
“妹妹,你怎么……”
他咽下后半句话,快走几步过去,小声道:“怎么连幕笠也不戴?”
他有些焦躁和埋怨:“如今你已是定了亲的人,这桐县虽天高路远,难保没有认识咱们的人在,万一发现你出现在这里……”
梁平贞手指微微颤抖,眼神却不自觉地望向二哥身后——
没有人。
她难掩失望,却也听话地回转身子。
“回二公子,方才咱们又遇见那卖花的小姑娘了,她说可以带我们去如意客栈,”秋烟在一旁道:“小姐是担心误了时辰找不到住处,才进去找您的。”
梁子墨叹了口气。
“罢了,”他揉了揉倦怠的眉头:“走吧,先寻住处。”
出了院门,那卖花小姑娘果然等在门口。
带着一群人去了如意客栈,幸好房间还够,满月又涎着脸求客栈老板换了间二楼上房给梁平贞主仆,不出所料又得到一两银子的打赏。
秋烟还亲自把她拉到一边,给了她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
“我们小姐赏的,”她笑眯眯道:“咱们还得在桐县待几日,小姐爱花,叫你每日若闲了便送一束花过来,也不拘什么花草,新鲜就成。”
霍满月自然连连答应。
秋烟又道:“我见满月姑娘很是投缘,若有空时,过来说说话也好。”
霍满月只当她说客气话,也笑着应了。
下楼时正好看见客栈胡掌柜在柜台处算账,满月笑眯眯过去,将手一伸。
胡掌柜乐呵呵地从抽屉摸了五个铜板,放她手上。
“多谢胡掌柜,”满月笑得眉眼弯弯:“下次再有客人,我还帮忙介绍咱们如意客栈啊!”
卖花女走街串巷,偶尔遇到外地来的客人,帮着客栈酒楼拉拉客赚两个小钱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点上,梁子墨之前说的也确实没错。
出了如意客栈,霍满月提着两兜茉莉,到底还是去溶月湖旁转了一圈,幸好如今天黑得晚,湖边纳凉散步的人还不少,回家的时候,竹兜里又没剩多少了。
进屋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未亮,霍满月依旧早早起来,灶下烧了火,将妹妹一天的药煎好放在罐子里晾着,又捏了几个黍米窝头,熬了一锅粥。
仍旧是先装了两人份的食盒,将霍初七叫起来送去隔壁,自己随便对付几口,背着装花的竹兜便出了门。
太阳升到正中时,她才汗涔涔地回来了。
“姐姐!”
霍初七迎出门帮忙:“买了什么东西?”
霍满月将篮子里的东西给她看:“今天中午吃鱼。”
回来路上恰好遇见挑着担子卖鱼的,见那几尾鲤鱼肥美活泼,她便没忍住买了两条,打算中午做鱼羹。
霍初七“嗯”了一声,又道:“爹爹又出门喝酒去了。”
霍满月胸口一窒:“他哪来的钱?”
前几日差点被卖掉那件事,霍满月借题发挥,以还钱的名义,拒绝再上交平日的收入,照理说霍老爹身上该没钱了才是。
本来也没指望败家老爹能消停多久,但这才三日不到,他又故态复萌,实在让满月气不打一处来。
“大概又是赊账吧。”霍初七年纪虽小,也早就习惯了霍老爹的操作。
霍满月憋着气进门,将东西放下了,直奔厨房。
先将黍米饭蒸上,鲤鱼刮鳞去脏,冲洗干净,将鱼肉全都剔出来,她心里有火,举着菜刀在案板上剁得咚咚直响。
“不是要做鱼羹?”霍初七不解。
霍满月这才反应过来,一看鱼肉都已经剁成了细茸:“不做鱼羹了,做鱼圆吧,鱼圆也好吃。”
鱼茸加了豆粉猪油拌开,又放入细盐葱姜,团成一个个圆溜溜的小丸子,下滚水煮熟,又洗了一把青菜同煮,起锅时撒些葱花,鱼圆白嫩,葱花碧绿,一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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