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雨。
周落被赶出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句话。
就在三个小时前,她低着头穿过狭长的小巷,巷子两旁满是摆摊的老人,神情恹恹地坐着,这些人一见到有人来,就如同盯上腐肉的苍蝇——很快就有人认出她。
周落抬手,还没敲下,门就开一小半。
弟弟齐卿从窗前蹑手蹑脚过来,在昏暗的屋内探出头,轻声说:“姐,他在睡觉。”
周落蹲下摸摸他剃了板寸的脑袋:“妈妈呢?”
齐卿摇摇头:“应该在工作,姐——”他又叫了声,不安地打量她:“你没事吧?”
“舅舅说你不在他那,妈妈到警|察那报案了,两周前他们说你被拐了。”说着,齐卿吸吸鼻子:“你没有怎么样吧?”
周落弯唇:“你看我怎么样?”
齐卿憋住情绪,他小心翼翼开门:“姐,轻点,你先去我房里待着,等妈妈回来再说。”
鼾声自另一个房间传来,齐卿关紧房门锁上锁,就在这时,鼾声断了。
“齐卿,干嘛去了?”男人问道。
齐卿握紧门把手:“我……”他迅速看了眼周落,“我去外面看看妈妈有没有回来。”
“臭婆娘——”他骂了句,又睡下。
他吐出一口气,对周落说:“姐,你先睡会儿,我给妈打一个电话。”
几个电话打出去,都没有人接。
周落靠在墙上,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蓦地抬起头,她说:“齐卿,有没有零钱?”
齐卿想了想,往床下探身,手臂艰难地去够里面的东西,最后拿出一个罐子来,他捧着罐子打开扭盖,零钱被他一股脑倒出来。
“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姐,我都给你。”
姐弟俩在房里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玄关处传来一阵窸窣声。
齐卿随即起身走去,他再回来时,周落抬眼看到母亲拉着齐卿的手打量她。
她问周落:“你回来做什么?”
周落一脸莫名,甚至不太理解她这句话。
齐卿想要说什么,母亲紧紧拉住齐卿的手,低声训斥:“离她远一点,她以后都不是你姐姐。”
齐卿摇头,看看她,又看看周落,最后低下头。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丢人现眼。”她说:“你知道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怎么说你?你不想做人我还要做人。”
她拉着齐卿往后退一步:“小卿不能被你带坏。”
周落张了张嘴。
“你不是一直都很不满意这里吗?从我改嫁到我生小卿,直到现在,你不都一直都很不开心吗?以前学校里不管你怎么闹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个事情,我已经没有耐心了。你去找你舅舅好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周落挺直背脊,她看着她:“妈妈。”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妈妈。”
女人面无表情。
她快步走出房间,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天气预报不断说着今夜有雨。
就在周落开门走出去的那一霎,女人的目光投向玄关处的一把伞。
…
现在周落走到电话亭下,她先给舅舅打三通电话,每一次都很久,但那头没人接。
她现在等同没有亲人,而辍学让她没有朋友。
手指触到口袋里的纸片,把纸拿出来,她借着数字上的绿光费力地去看那上面的字——这是登记册的一页,被她撕了下来,起初她的目的不是这个。
那上面登记的两个电话一模一样,她也顺便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她投币,拨打电话,甜美的女声告诉她这是空号,周落以为自己错了,又拨打了两次,她敢确定她没摁错数字,她甚至已经背下来这个号码了。
还是空号,没有这个号码。
挂好电话,周落才注意到脚边的积水,世界忽然颠倒缩小了起来,全部隐藏在幽暗的水洼里。
她数了数今天司机给她的找零和齐卿给她的还没用完的零钱。滂沱大雨下,周落站在路边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的士。
“师傅,喜来登酒店,谢谢。”
……
交完货,孟昀回到酒店。起先他觉得站在服务台前打电话的那个身影有些熟悉,孟昀没多想就径自走到电梯前等着。
直到女孩走到他身旁,孟昀眼角的余光瞥到周落的侧脸,惊诧:“你没回去?”
女孩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脸色有些病态的白,黑眸亮亮地注视孟昀。
周落说:“我回了,又回来了。”
“韩先生在吗?”
孟昀皱眉:“他不在,你找他有事?”
“我能借你的手机给他打一个电话吗?”
孟昀有些不忍,稍稍犹豫就把手机递给她。
打通电话,她没等韩珉说,一句话就问完、挂断。
“我想我也要和你一起等他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韩珉准时出现在房门前。
步入房内,他习惯性地脱下外套将其挂在衣架上。孟昀见到他立即大步走来,低声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韩哥……”
韩珉说:“我知道了。”
孟昀咳嗽几声:“我出去了,你慢慢谈。”
抬眸一望,女孩就站在他面前,身子贴在窗户的墙壁上,微光勾勒出她下颚至脖颈处的线条,她的头发毛茸茸的,像某种小动物。
她起先在看外头的车水马龙,直到他走来,女孩的视线才慢慢落在他身上。
周落目光直直盯着他:“韩先生,我希望你能够暂时收留我。”
韩珉拒绝:“我没有这个义务收留你。”
“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人了,我可以帮你做事,只要你提供我一个暂时的住处,如果我舅舅回我电话,我就会立即离开。”
她看着韩珉:“我保证,我不会妨碍韩先生的工作。”
韩珉转身拿下衣架上的大衣,周落忽然没了勇气,她望向外面,等待韩珉的回复。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她清楚地听到衣料与纸张的摩擦声。
等她投去目光,男人已站在她面前,他微低头,将一块纯白方帕递给周落。
“无论怎样的路,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尊重你的决定,也不会擅自干预,如果今天你希望我说出的是收留你的话,那么——”
“你找错人了,韩某不是这样的人。”
镜片下的眼睛平静而漂亮地注视着她。
“很抱歉,你的忙韩某帮不上。”
男人温柔、冰冷地拒绝了她。
周落拿了方帕,就此别过。
下楼后,她又在服务台前打了一通电话。
她攥紧掌心的手帕,竭力控制翻涌的情绪,纸张折起的声音让她一怔。
鬼使神差地打开手帕,里面放着几张被她捏皱的钞票。
这时电话另一头熟悉的声音传来。
周落眨眨眼睛:“舅舅。”
……
酒店房间内,韩珉俯视站在楼下的那个身影,他抬手摘下眼镜,右手习惯性地摸向右侧口袋,他忽然想起来手帕被他送走了。
“你怎么做的?”孟昀站在他身旁。
他瞥一眼孟昀:“换个角度思考。”
“她不是活不下去,她这个年纪是需要有人能被她依赖。如果真的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她会自己逼着自己长大的,这是她的路。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
孟昀回味半天,点头,评价:“冷血。”
他冷笑:“你心善,我救过的人比你打过的人多多少?”
孟昀抬手点根烟,手指笔画:“韩哥,你让我对‘医生’这个词、这个职业,有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对了,今天回去吗?”
“晚上还要去看一批货,你说回不回?”
孟昀叹气:“那我再去睡会儿。”
韩珉拉上窗帘,底下的女孩仿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韩珉动作一顿,莫名地就松开手,他望了眼周落,她似乎是真的看到了。
女孩拿出那方手帕,再抬头时,窗帘已经被拉上了。
好像刚刚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
……
……
两个月后,东部沿海城市,绿地城小区。
晚上九点,小区住宅楼忽然停电。
男人提着箱子步入小区。
保卫室站了不少业主,情形似乎不太好,吵吵嚷嚷的,两位安保人员被困在里面赔笑、解火。
他一扫而过这些画面。
路上有四五位少年少女勾肩搭背,走得歪歪斜斜,其中一位少年和他擦肩而过时重心不稳,倒了,被他肩头狠狠蹭了一记。
他听到男人低声致歉,少年望去,他只看到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像棵孤零的树。
楼道内一片漆黑,连零星的光都没有。
他按照信上所说的地址来到三楼,对上门号,他抬手敲门,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
男人没有预料到里面的人会立即开门,只是在黑暗里,对方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可以重新、迅速地想一想第一次见面的措辞。
“吃蛋糕吗?”女孩问他。
很莫名的一句话。
下一秒,供电恢复,明亮的光无孔不入。
面前的女孩倚在门框上,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脸颊微红,歪着头,斜眼看他。
很明显,她有些醉了。
她的手上拿着个纸盘,里面放着一块被吃掉了一颗草莓的蛋糕,她没拿塑料叉子,就直接用手抓着白色的奶油。
女孩抬起头,这才算真正打量他。
男人眉目跟画似的,又仙又冷,他的目光笔直地望着她,没什么温度。
她朝他挥手,微微蜷曲的五指上满是雪白的奶油,又滑稽又可爱。
周落微微笑:“韩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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