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1 / 1)

清晨醒来时,穆清嘉总觉得有人在身边。

“……阿唯?”他模糊地唤道。

身边的人似乎惊了一下,迅速跃向茅屋外。一夜暴雨后,茅屋上的茅草湿漉漉地滑下来,恰巧灌进她衣领中,惊得她发出一声轻呼。

那声音分明是个女子。

这下穆清嘉彻底醒过来,连忙飞身下榻,追出屋外,唤道:“师妹休走!”

水惊蛰身形飘逸,如幻影般闪至桂树之后,背过身去。

穆清嘉看到了她一闪而逝的身影,不知师妹为何躲避自己,遂装作看不到的样子,笑道:“师妹,我知道是你。长这么大还想和师兄玩捉迷藏么?不过现在师兄视力不佳,是赢不过你啦。”

水惊蛰知晓他目盲,却并不知晓他有灵眸一事,见他双臂在空中试探着前进,心中酸涩。

眼见穆清嘉便要拌在一块石头上,她悄声落在他身边,指尖凝水,欲将石头搬离。

谁料穆清嘉转向她,笑着道:“师妹。”

时光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笑意温软和煦,一如往昔的少年岁月。水惊蛰终究没能忍住,眼圈一红,像从前一般扑入他怀中。

穆清嘉被她的力道拱得向后退了半步,随后展怀抱住了她。

见面之前,他已从传言中结识了现在的师妹,临皋派的掌门,以女子之身在仙魔劫中布迷阵立下奇功,此后斡旋于修仙世家之间,开山立派,成就剑修门派之魁首。

从前剑修多孤家寡人,剑法继承散乱而不成体系,小师门虽多,为剑修开山立派,管束联合散人剑修,却是前不见古人的事。

但水惊蛰做到了。

她是一名独立果敢、雷厉风行的掌门,却也是远离凡尘,高高在上的化神后期尊者。

穆清嘉以为他们之间至少会有些陌生隔阂,未曾料到,师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

就连拥抱时,撞人的力度都一模一样。

“大师兄……”水惊蛰微有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

“想念师妹得紧,如何能不回来。”

穆清嘉纵容地一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又触向她的鬓发。云鬓盘叠如螺,由一支玉簪固定于脑后,温婉而不失干练。

穆清嘉恍然忆起,师妹幼年不会束发时,是由他与霍唯为师妹束发的。一对双垂髫,一边一个发环圈在耳畔,如一只垂着耳的兔子。

两个师兄一人负责一边的垂髫,一对兔耳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一边松,一边紧。也幸而皋涂山上只有他们师徒几个,才没被他人笑话了去。

少时岁月仍历历在目,穆清嘉不由感慨道:“师妹学会自己束发了。”

“束发这种小事……惊蛰都是一派掌门了。”水惊蛰仰头看他,扁着嘴,“再说了,我及笄时便会自己束发,师兄肯定都忘光了!”

穆清嘉一怔,才笑着道:“是我糊涂,师妹已经长大了,我这做师兄的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转念又叹道:“这些年师兄们都不在,师妹一定吃了不少苦。”

“哪里,无非就是修炼、斗殴、养徒弟。比起两位师兄的艰辛,我若再喊苦,那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言罢,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挣脱了穆清嘉的怀抱。

“怎么?”穆清嘉道。

“再抱二师兄就吃味了。”水惊蛰掩唇轻笑,眨了眨眼。

姑娘家对情谊总是更敏感些。穆清嘉一哂,摸了摸鼻尖,道:“阿唯去了何处?师妹可有见他?”

水惊蛰道:“他若没来找大师兄的话,应该是去寻灵根了。”

——原来是这样。细想来,师弟的确未曾答应他要回住处来,他思虑过度,空等了一夜,也并非师弟的过错。

水惊蛰眼神儿一溜,有些发酸地揶揄道,“果然,大师兄最在意的还是二师兄。”

“作为师弟师妹我自然一视同仁,”穆清嘉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他……”

“行啦,我都懂。”水惊蛰温婉笑道。

正在此时,一只白色的纸蝴蝶从远处翩跹而来,水惊蛰若有所感,抬头接住蝴蝶,面色微沉。

她的笑容甜美一如从前,然而处理山中正事,冷下面庞时,却早已有了不怒自威之势。

“怎么?”穆清嘉道。

“水家的人来了。”水惊蛰收敛了不自觉露出的威仪,无奈地笑道:“一群狂妄自大的小人,总以为临皋派独属水家。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收拾他们。”

她言及自己的家族时不掩憎意,穆清嘉微愕,随后才慢慢想起师妹与本家的恩怨。

“大师兄许是记不得了。”水惊蛰轻蹙峨眉,“我不过是水家的敲门砖而已。”

约莫七十年前,水家之势已逐渐式微,他们不知从何听来剑尊者收有两徒之事,欲通过家族子弟与剑尊者相结交。

故而,他们选中家族中最天赋异禀的旁系幼童,亲自前去皋涂山。

那就是年方两岁出头的水惊蛰。

女婴天生带有纯澈的水灵气,哭闹时能引雨雾降身,被主家奉若珍宝,欲将她献给剑尊者为徒。

那年大雪封山,他带着幼女以及丰厚的拜师礼千等万等,然而当剑尊者路过时,却一个眼神都未曾分与他们。

“小女天赋异禀,与尊者相同,乃是纯正的水灵根!”家主水慈再次拜倒在剑尊者身前,“若小女拜于您门下,必能继承衣钵,光耀剑道。”

“本尊不收徒。”剑尊者仍是一眼未看。

水慈惶急地看向怀中女童,却见她正吐出小舌,尝着空中飘舞的雪花,开心得脸蛋通红。

“快向尊者展示你的水灵气啊!”水慈拍着她催促道。

但两岁的女童又如何能听懂他话中的意义?她只是挥舞着一双肉嘟嘟的手,去捉空中的雪花。

眼看剑尊者即将离开,水慈又怒又急,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一道灼烧符打在女童身上,瞬间烧蚀掉她的衣物。火焰烫伤了她皮肉,女童疼得哇哇大哭,哭声中,漫天雪花飘然汇成一个漩涡,落至她身上,扑灭了符术之火。

“尊者请看,只是两岁便能操控水灵气抵挡符文,未来前途不可……”

水慈喜出望外地转向剑尊者,他却早已飞远。

“……前途不可限量啊。”水慈呆滞道。

女童的哭声响彻皋涂山。

那夜风雪极大。

或许是到了穷途末路,水慈碰壁后仍然不肯放弃,此后日日来皋涂山下纠缠,任是修仙界如何嘲弄都未曾放弃。

女童在雪山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日被迫嚎哭,嗓子越来越哑,声音也一日比一日微弱。

水慈笃信剑尊者不会任由璞玉在眼底下浪费,再者,狠心冻死女童这事传出去,对剑尊者的名声也不好,于是竟存了让女童以死相逼的心思。

直到某日,两个少年趁着夜色偷走女童,水慈本欲阻拦,山口却吹出飓风,雪山在狂风中轰然崩塌,他只得郁郁作罢。

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少年是剑尊者的徒弟,才为因祸得福而暗喜不已。

这便是水惊蛰成为他们师妹的过程。

“……仙魔劫时,水慈又以我娘性命为要挟,胁迫我前往三危山对战魔尊。”水惊蛰隐怒道,“再之后,便将族侄塞与我为徒,欲我将掌门之位传给族侄,以此接管临皋派。”

“临皋派乃是师妹一手开立,又与他们有何关系?几十年不见,这老头愈发失心疯了。”穆清嘉微笑道,“委实令人——把他们揍一顿才痛快。”

“这些蚊蝇嗅觉倒是灵敏,他们此番一定是为大师兄的复活而来的。”水惊蛰恨声道,“不过我绝不会让他们骚扰师兄的。”

穆清嘉叹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惊蛰只恨不能常护于师兄身边。”水惊蛰怅然道。

她常琢磨着如何才能让二位师兄过得安稳,多些自保的技艺,遂将提前备好的储物灵玉交给穆清嘉,其中装有各类她这些年搜集来的法器。

但这还不够。

“师兄还记得天一剑么?”她道。

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他自然知晓。只是自重生后,他的本命灵剑与他失了联系,只怕是已经在仙魔劫中毁去,所以才销声匿迹。

忽然听师妹提起此剑,他讶然道:“它还在这里?”

那时魔修为攻入山中,率先引发地动,使阵眼与法阵偏移原位,就如同两只齿轮难以咬合,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为了重新激活阵法,穆清嘉以血水为引,将天一剑化作水灵阵法与阵眼之间的桥,才在最后驱逐了魔修,皋涂山化险为夷。

“正是如此。”水惊蛰颔首道,“惊蛰听闻,大师兄的灵剑在仙魔劫时并未毁去,而是作为阵枢随护山阵法一同封印在某处。”

然后她略带歉意道:“惊蛰现在琐事傍身,无法陪同师兄寻剑,只能建议师兄去寻玃如相问了。山神大人还知道山中的很多旧事,或许还知晓有关二师兄灵根的线索。”

“玃如?”穆清嘉道,“我该如何寻他?”

“师兄与山神大人曾有些交情,这点小事如何难得倒师兄?”水惊蛰一笑。

言罢,她便作揖告辞,御剑飞离此处,向主峰的方向而去。

待她走后,穆清嘉才自语道:“说是与他相熟,可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他忆起仅有的几段有关玃如的回忆,幼年与师弟放纸鸢、桂花林中的浮动的桂香,以及生死崖下,那救他一命的风。

——有关玃如的回忆里,满是风。

风,体现在五行中,其实是灵气的流动与走向。穆清嘉虽没有体感,无法感受到风的存在,却能“看”到灵气的走向。

他静气凝神,细细观察山中五彩灵气的变化与流动,逐渐确定了方向,朝着风源奔去。

初夏的皋涂山中,满山生满葱郁细密的桂叶,桂树仍在等待秋日,等待它们的花期。

待秋日桂花盛放时,是整座山最秀美的时节。

穆清嘉的母亲生前最爱桂花,霍唯也无比青睐这种香气宜人的小花。因母亲和师弟之故,穆清嘉也极爱桂花,每年秋日少不了收集桂花,与糯米同酿,埋藏在泥土下。

来年喝一坛,留一坛作祭祀之用,待玃如自取。

玃如嗜酒如命,亦嗜桂花如命。

大抵是皋涂山的桂花太香,才让这位仙灵选择羁留此地。

穆清嘉避开有皋涂山弟子出没的地段,一边在林间飞奔,一边回想着有关玃如的一切。

年幼的他被那神秘而美丽的生物所吸引,刚开始只敢远远观望,随着逐渐熟识他的脾性,便离得越来越近。

直到某一天,当巨鹿看中一枝桂花,又无从下手时,穆清嘉轻盈地爬上那深处的桂花,摘下了他的心头好。

“竖子敢尔——!”一个深沉的嗓音响起。

孩子未曾料到巨鹿会人言,惊骇之下,失手坠落,花枝落了一地。

上一个胆敢侵扰玃如进食的人类早已命丧鹿角之下,他怒不可遏,刚欲掀起蹄子时,却见那孩子慢慢爬了起来。

孩子也不管膝盖摔得淤青,举起了手中那枝完整无损的桂花,笑眯眯地递到玃如鼻吻边。

“你吃。”他笑意一如春晖,“嘉儿保护得很好,没有沾过土。”

或许是被他的大胆震惊,或许是那桂花过于诱人,亦或是玃如想起那是剑尊者唯一的弟子——总之,巨鹿低下了他壮美的角,就着孩子的手,将最上面一朵桂花卷入口中。

孩子笑得像吃了蜜一般甜:“以后鹿鹿有想吃的,就喊我好啦。我就住在侧峰,和师尊在一起。我叫穆清嘉,你呢?”

“玃如。”

“我记下啦。”孩子笑着,又没忍住对动物的喜爱,摸了摸他的鼻吻。

玃如一惊,嫌弃地打了个响鼻,喷嚏掀起强风,将孩子吹上高空,飞了足有半里之远。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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